

春天奏鸣曲
作者:朱伟(文 / 朱 伟)
古典音乐爱好者中,很多人因为只接触过《命运交响曲》或者《第九交响曲》而不喜欢贝多芬,认为贝多芬音乐中太多革命气概,太少儿女情长。我自己的经历,刚开始也停留在对“我一定要扼住我命运的咽喉”那种坚忍不拔的反感中。但当时著名翻译家傅惟慈先生对我说,你再听听他双数而不是单数的交响曲,看是什么感觉。双数的,比如《第四交响曲》与《第六交响曲》,确实与第三、第五交响曲是截然不同的感受。《第四交响曲》是一种蕴藉的不断荡漾,它不如《田园交响曲》那样是喜悦的不断发现。“田园”要比《第四交响曲》潇洒,但我还是喜欢《第四交响曲》慢乐章那种多少有些孱弱的细腻。贝多芬交响曲令人生腻的常常是它的进行曲速度,如果从整体说,我还是最喜欢第七,那是酒神的舞蹈,在潇洒中带着自鸣得意又有点癫狂,真是浪漫到了极点。当然,里面还要有一点骨子里的诗意,它需要像大指挥家富特文格勒(Wilhelm Furtwangler,1886〜1954)这样的人去渲染。贝多芬交响曲诗意的沉思你只有在他那里才能找到,后来的指挥家,即使公认处理得最漂亮的卡洛斯·克莱伯(Carlos Kleiber,1930〜2004)的第七,也与他的境界差了极大距离。卡洛斯·克莱伯指挥下的,还只是翩翩舞蹈,没有深思。
贝多芬作品,毕竟是浪漫主义的开端。他对交响性的理解,无法与瓦格纳、马勒、勃拉姆斯比拟,所以我喜欢他的协奏曲胜过他的交响曲,无论钢琴还是小提琴协奏曲,主奏乐器都能更自由地表达情感。站在这个角度,自然喜欢他的室内乐、钢琴奏鸣曲又胜过他的协奏曲——还是越单纯越有表现的空间。
贝多芬的室内乐,也就是以两件以上乐器来体现乐器间对话的音乐,我最喜欢的当然不是小提琴与钢琴对话的这首“春天”。贝多芬所作10首小提琴与钢琴的奏鸣曲中,我最喜欢的当然也不是这首第五号。但“春天”又确实家喻户晓,这说明大家都把它当轻音乐在听。春色烂漫、桃红柳绿,喜欢它也在情理中。我不待见它,主要因为它尤其是第一乐章里弥漫的那种甜腻。小提琴是一件表现少女情感的乐器,它的音高,决定了它极易表现面对少女的理想化倾诉。当然,拉得好的小提琴也能表现对女性那种深入的哽咽,但“春天”又绝对不能以哽咽来表现,所以它的开头也就只能是甜甜的春风浩荡。
我始终认为,贝多芬在被当时贵族贬斥的粗野背后,是一颗极其女性化的心,所以即使他的交响曲,只要进入倾诉,一定美丽无比。我最喜欢《第七交响曲》,第七中又最喜欢第二乐章的葬礼或者叫死亡的舞蹈,就因为它最委婉。这个角度,小提琴最能表现他内在女性的丰富性,“春天”开头的甜腻又可以接受了,因为女性的第一美丽也就是娇媚了。春天不是以妩媚的姿态,婷婷袅袅来到我们之间的吗?这首曲子一共四个乐章,但因为第三乐章只是个过渡,所以我就把它理解成快、慢、快的三段。第一段开端,我理解是春骄矜地姗姗来迟,之后有一段与初春寒意角逐的春娇无力。然后春意在嫩风扶植下灿烂,春枝满园,是好听的春的洋洋得意。蛱蝶追飞、黄鹂啼啭,志得意满成万红千翠。艳媚入骨,自然也就焦躁。第二段我理解是在春夜的环抱之中——春岚弥散,晓梦月落春山空,蓓蕾绽开,青草拔节,万物低语间春情萦绕,由此在饱孕了春愁浓汁中轻叹为春所累,“春意满身扶不起”也就成为最美的部分。第三段,我把第三乐章短暂的过渡看作一种在浅绿色春风中的自嘲。在自嘲后强作欢颜伴烟雨红粉为舞,舞曲的节奏有些轻佻,有些故作洒脱,也有些自以为春风在手,其中只有一点点的春慵。这第四乐章我是最不喜欢的,但要是给一个悲剧的假设,倒也能听出一番春怨。
《春天奏鸣曲》的标题是后人给贝多芬强加的,我不过是根据这标题再引出一番联想而已。音乐其实也只能是这样的自我理解,在这理解中,自认为就与贝多芬的神灵对话了。
这首作品1801年在维也纳出版,献给富利斯(Moritz von Fries)伯爵,这位伯爵家的庄园当时举办的沙龙是维也纳音乐交流中心。而作曲时间,推测在1800年的4月到7月之间。4月,贝多芬从维也纳到布达佩斯,在匈牙利贵族布伦斯维克家族的乡间城堡同时面对25岁的约瑟芬、21岁的特蕾莎与16岁的桂察蒂3位姐妹。1800年贝多芬30岁,是他在社交场合中最自以为是的一年。30岁正是饥渴于女性温柔降临的年龄,按他好友韦格勒记叙,他当时时时刻刻都在追求爱,为它心荡神移,这3位女性在1807年前的七八年间曾先后成为他追逐的目标。其中先爱上的,应该是最小的桂察蒂(Girlietta Guic-ciardi,1784〜1856)。我在《贝多芬书简》中读到他这年11月6日给韦格勒的一封信,说到他由一个“迷人的少女所带来的变化,她爱我,我也爱她”。如果此曲确实作于这个春夏之间,对一个16岁少女苍翠色的一见钟情带来的艳俗,特别纤细的倾诉与那带有颤抖的沉思也就可以理解了。这种沉思与倾诉在音乐中柔情似水,也许任何一个钟爱音乐的女性都不可能不被征服,但在现实阳光下,他一次次对女性的追逐,又实在都是感伤的结局——他粗犷外表下那样脆弱而过于细腻的内心,其实并不能吸引女人。一个又一个女人都不能体会他的自作多情,于是他的音乐中只能是那样一种嗟叹。如果把他的小提琴奏鸣曲理解成他与他理解中女性的对话,他自己的态度与他对女性的爱怜、他对女性对他态度的感叹,实际构成了当时他周围那些女性对他极大的不公。她们刺伤着他的心,但爱情又从来就是这样——它并不同情这样的弱者。
我常常把贝多芬的《第十三号钢琴奏鸣曲》、《第十四号钢琴奏鸣曲》(月光)与这首“春天”一起对比起来听。第十三号作于1800〜1801年间,第十四号作于1801年,明确就是献给桂察蒂的。一架钢琴所作的这两首自语连起来,前一首为后一首铺垫,都是他对爱情的咏叹。“月光”最后那种快速度好像要摆脱他痛苦的情感,让你悲伤不已。
桂察蒂19岁就嫁给了加伦伯格(Wenzel Robert Gallenberg)伯爵,贝多芬的爱情其实经常是单恋。但1823年——在距桂察蒂结婚20年——他用对话簿与他的好友申德勒交谈时还说:“她爱我的程度比爱她丈夫还深。但他是她的爱人,而我却不是。”■ 钢琴家贝多芬艺术音乐作曲家春天奏鸣曲剧情片战争片文艺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