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伤心咖啡馆之歌
作者:朱伟(文 / 朱伟)
上海译文出版社的《外国文艺》杂志1978年创刊时候还是标明“内部发行”,创刊第二期就刊登了李文俊先生翻译卡森·麦卡勒斯的《伤心咖啡馆之歌》,这部小说由此也影响了整个80年代一批优秀作家的写作。按李先生当时的介绍,麦卡勒斯活了50岁,23岁因处女作《心灵是孤独的猎人》而成名,这部《伤心咖啡馆之歌》出版于1951年,她的最后一部小说是1961年出版的《没有指针的钟》。后来查到资讯,一是她大学毕业后结婚、离婚;再结婚,再离婚;29岁时就半身瘫痪,在轮椅上过了21年,一生悲凉。1951年出版这部小说时是再结婚后离婚的前夕。二是她的《心灵是孤独的猎人》,是美国三角出版社评出百部最佳同性恋小说的第三十位(第一位是托马斯·曼的《魂断威尼斯》),它在1940年出版时构成的影响相等于1951年出版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其三,她出生于1917年2月19日,因乳腺癌逝世于1967年9月29日。
一个作家的重要性不在其作品的量。麦卡勒斯的作品有限,按李文俊先生介绍,她一生共出版4部长篇小说。《心灵是孤独的猎人》她自认为是陀斯妥耶夫斯基风格,第二部《婚礼的成员》是伍尔夫风格,第三部《金色瞳仁里的映影》是福楼拜风格,被称为“性变态的恐怖小说”。这4部小说至今未见译文,而《伤心咖啡馆之歌》在1951年是与几个短篇一起结集出版。她的短篇,南京大学出版社编辑的《当代外国文学》杂志1985年第二期曾翻译过《旅居者》。她作品中最具影响者,就是这部不到5万字的中篇小说《伤心咖啡馆之歌》。在80年代,作家们闲聊起写作技巧,她常常就是话题,一个中篇小说就足够构成我们对她的崇敬。大家当时赞叹最多的是,她能将那样冷酷的故事叙述得那样温暖,使“伤心咖啡馆”与“二十二条军规”一样,成为了一个经典名词,其中的伤感既那般残酷又那般美丽,始终萦绕着你使你挣脱不去。
在我个人的积累中,那是匍匐在灰色调子中小镇上一个闪烁着昏黄色灯光的咖啡馆。我读到曾有人写文章说,苏童小说中描写的南方其实并非来自他的家乡苏州,本质上就来自麦卡勒斯居住的那个小镇的烙印,我却觉得它们截然不同。苏童的小镇,因为连绵淫雨的笼罩,粘着一种湿漉漉的潮湿,罂粟在绿阴阴夜幕中跳着刺目的颜色,色彩在躁动中饱和堆积,情境因此放大而构成故事诡秘的外延。而麦卡勒斯的小镇,尽管也有颜色——印象最深的是春天,天上是沼泽地鸢尾花的那种蓝色;而冬天,雪花里含着蓝和银色这样柔和的色泽,天空则是泛亮的灰色。色彩清朗而并不积淀更无黏稠,它们都为衬托小镇的安静与空洞——安静是故事展开的前提,而作为一个舞台的空洞,是为突出放大的角色的伤感效果。
这个中篇小说的结构其实并不复杂:一个沉滞的空间因为一个人的闯入而出现变数,这个人的离去,好比平静的水面被犁开又恢复明净似镜。你可以把罗锅与漂亮的马文·马西看成是一个人,故事就是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之间的关系,这男人只不过是以两种不同的方式干预了爱米利亚本来的孤独生活。如果将马文·马西与爱米利亚的恩怨、罗锅再与爱米利亚的恩怨变成因果,其中对人生悲哀的追究则就超越了男女关系——马文·马西对爱米利亚的爱换来爱米利亚的厌恶,爱米利亚对罗锅的爱,又把罗锅推向甘心受虐于马文·马西。这是关于一场爱的连环恩怨——爱米利亚厌恶马文·马西是因为他爱她,而爱米利亚爱罗锅也致使罗锅成为马文·马西的走狗,这罗锅又爱上了马文·马西。爱米利亚因爱情开了咖啡馆,这爱情来自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罗锅匍匐在马文·马西的趾高气扬下,不仅是一种人类奴性的丑陋,还因为马文·马西向他展示了他所理想的一种生活姿态。这故事的冷酷基调在关于爱情的悲剧结论。麦卡勒斯在小说中将爱情定义为主动施爱者与被动的被爱者间的一种关系——被爱者不过是施爱者心底蕴积许久的爱情触发剂,这爱本该是一种禁锢在自身心底的孤独,被爱者不过是它必须寻找的一个寄居地而已。主动的施爱者由此总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被动的被爱者,造成被爱者既怕又恨。爱情的温馨与甜蜜于是被她整个儿颠倒过来——爱米利亚因反抗马文·马西对她的爱情而推翻了马文·马西,罗锅对爱米利亚的背叛当然也就是他反抗她的必然。
我以为,是麦卡勒斯的婚姻经历给了她这样关于爱情关系畸形的结论,它的基础是孤独。这小说的感染力也就来自宁静与孤独的关系——小镇是宁静的,宁静是孤独的一种味道,爱情出现时候也许曾经是美丽的,就好比是孤独的夜中温暖的咖啡馆。但有了咖啡馆也就有了那种被酒与咖啡激发的骚动,爱情中的权力意志也就触发了奴役与被奴役关系。麦卡勒斯描述这一切的基点是,在人与人的亲密关系中,个人总是要被诋毁,除非他或她能超然之外。超然之外的个人是宁静的,所以孤独也就是美丽。无法超然是因为凡人都很难坚守住孤独,守不住孤独是因为欲望作祟,欲望的寄居物就是爱情。她自己坐在轮椅上,就以这样一种局外人的居高临下来看她认为是卑贱的人生,所以她笔下出现的人物形象都是扭曲的,就像现代派绘画中的那种感觉。
有人认为,这《伤心咖啡馆之歌》的经典在把小说提炼成了一种寓言。实际上,麦卡勒斯只是在她自身的病态与她所描述的世界的病态之间作了一种替换。她将有关爱情的观念颠倒后,正常生活在爱情中人就都变成心态与形态的畸形,她自己病态的心理与身体就反过来成为一种健康。在我们对小说的阅读中,这种叙述者与被叙述者究竟谁为病态就交杂在一起。这部小说其实表现的还是存在主义的关于性与权力的关系,但它使用了哥特式结构,把冷酷的人物关系变成传奇,这传奇展示中也就有了能阅读到的神秘味道。小说最后,在爱米利亚的故事后专写一小节十二个苦役犯的歌唱,那歌唱是咖啡馆之歌,而为什么是十二个?构成一种难以解读的意象。麦卡勒斯在这个结尾中强调的是金色阳光与沉默中铁锹那种单调的铲地的声音——一边是温暖一边是冷酷,在温暖中叙述冷酷,在冷酷中叙述温暖,于是我们就都迷醉在其中难以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