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问题:欢乐时光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胡可)

个人问题:欢乐时光0

那是十几年前,虽然招生率很低,但我们北大的学生却遭遇了第一次毕业寒流。同学们忙着找工作,结果呢,也比现在的找不着好一些,有些去了中学当老师,有些进了北京饭店当门童。女友因为要留学,找了个地方挂上档案,就算把工作解决了。我呢,天天陪她到大使馆等签证。临到快毕业,导师把我找了去,说,小子,你的论文这么马虎,我不能让你毕业。我着了急,一通修改,总算在秋季开学前拿到了学位。我回到户口所在的街道,问办事处主任能不能回“家”,他们挺惊讶,但还是接收了我。

正赶上“十一”,我和办事处找来的民工一起布置花坛。最难干的一个活是插大象:在一个铁架子上绑上木板,木板上糊上一层泥,泥上再捆上一层麻袋片,就做出了大象的架子。然后是在麻袋上捅眼,每个坑里插根草。这个活技术上简单,但挺耗体力,晚上办事处的人回家吃饭,我就留在工棚里吃,粉条、猪肉和白菜帮子炖在一块,还有白面馒头,挺香。“十一”过后,换了个工作,跟着市场科的人去规划一个菜市场,主要是画《清明上河图》那样的摆摊图,走到哪儿都有人给切西瓜递烟。3个月的实习后,回到了办公室,轻松了,我却写了份辞职报告,档案从人事科转到旁边的劳动科,完成了从一个国家干部到待业人员的转变。

有时候我想,人到底在什么状态下算得上是快乐的?拿我现在的年岁,上学之前是没有记忆的,算不得数;上学时天天披星戴月,几十个人挤在一间教室里,记忆中最高兴的一件事是爱打小报告的女生,为坚持上课尿了一地,受到老师表扬,她自己却哭了。那是幸灾乐祸,当然也算不上是正统的“乐”。连早恋都十恶不赦的学生生活,快乐是属于集体的,家庭的,也不能算有异于他人的快乐。倒是失恋了,没了工作,我才知道以前的日子,除了一个月的军训里被老乡追打,被排长体罚,全白过了。

第一件事是养活自己。这件事不难,学校里盗版风行,冒出好多富翁,吃大头不怕找不到地方。圆明园有一个画家村,但还有很多任务厂的仓库,很多人把海淀区、人大、清华附中的高考模拟题卖给母校中学。我跟着混饭吃,大家念同门之谊,让我帮助找找全国中学通讯录之类的资料,再找更小的学生抄信封。仓库的大门总是关着,我们都翻墙出入。接着我自己想了个办法,学“光华出版社”做外国影印书的经验,也“盗版”了一把。那时候谁也不认为刻书是天大的罪过,住在仓库里,每日里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当然没有大秤分金的派头。过了几个月,上街一看,老天爷,原来专业化的盗版商已经出来了,而且开始了价格竞争,我们的“仓库”生活不得不仓皇结束。

接着决定去旅行,第一站目的地选在西双版纳。52个小时的火车我一直钻在硬座的椅子下,接着又坐长途汽车穿过云南的莽莽大山,中间要住两夜旅店。我找到勐海县的教育局,想和主任谈谈,看能不能找个小学老师的差事。还没通报名姓,就有一位中年妇女在面前哭哭啼啼,恳求从民办转为公办。我一想,这里的工作机会少,赶紧离开了。在县城边的旅店住下,管店的是位文学女青年,跟我聊起了坝子上希奇古怪的事情,临了,问我是不是也没了路费,她可以给我50块钱——文学青年相遇,似乎都是要借钱的。再往前走,离开了国道,走到了乡村的路上,路边上的司庙和小铺面在雨中模糊了起来,一个个当地人走马灯般上来又下去。汽车颠簸得厉害起来,前面的汉子带了两个小姑娘,却没法子照顾,我帮助扶一个。小姑娘的眼睛漆黑的,那么明净,可我低下头一看,她却长了六根指头。

钱用完了,我逃票的本领却日臻成熟。上海火车站的围墙足有几里长,根本别想顺铁轨走出去,我背个大包,在进站口附近逡巡,剪票员看见了,冲我直喊,还没有放人呢,你怎么就进去了,于是被请了出去。杭州火车站被建筑物围得像个铁桶似的,我在一个雪碧广告牌子后面找到了钢铁搭的架子,从上面爬过去。夜晚寒气逼人,站台上空空旷旷,不敢暴露目标,我钻到一节车厢里。早晨醒来,整个车厢里吴声软语一片,一句也听不懂——原来这是一辆去往嘉兴的早班车,上面全是贩菜的商贩。后来我和一位读研究生的同学一道去黑河,打赌看谁先买票。因为学生身份,他先害了怕。在北大荒的一个木材加工厂,我们一边躺着晒太阳,一边争论隐士应该钻到山林里还是应该隐于城市。他去了哈佛,按他的逻辑,那里最适合隐居。

现在我成了个多找了几毛钱都要退回去的家伙,基本上算废了。那时候一块混的家伙,一个个也装神弄鬼的正经起来。惟有一道挤在甲板上出川的农民们,还过着同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