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徐:“宫廷金鱼”世家的艰难生存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贾子建)

金鱼徐:“宫廷金鱼”世家的艰难生存0( 徐建民 )

自然法则

10月底,冷空气光临京城,卖出了最后一批金鱼,徐建民的渔场终于迎来一年中的淡季。“一年里,3月中旬到‘十一’最忙,5月是金鱼繁殖的主要时间,8月金鱼开始上市,会一直持续到10月。10月上市量最大,过了‘十一’,天气转凉,金鱼就要开始进入越冬期。今年冷得晚,往年这时候,水上都已经结了一层薄冰,基本上就不再出售了,直到明年3月。”徐建民对金鱼一年的生长情况如数家珍。也正是因为这难得的空闲时间,他才敢只让妻子和学生留在渔场做些冬季日常管理,自己留在家中做研究。

徐建民是“金鱼徐”的第十代传人。徐氏家族原籍山东,但从明朝末年在北京城南的金鱼池饲养金鱼算起也已有300多年的历史,乾隆年间,经验丰富、声名鹊起的徐家应诏入宫专司饲养金鱼。徐建民说,他家饲养的金鱼个大、色彩艳丽、品种纯正,也由此得到了对金鱼喜爱备至的乾隆皇帝亲自赐匾“金鱼徐”。徐家饲养的金鱼就被冠上“宫廷金鱼”的光环,成了北派金鱼的代表。

“据我爷爷讲,乾隆年间,仅我家最多就有300多个品种。”徐建民告诉本刊记者。我国自晋朝开始的金鱼养殖史已有1700多年,金鱼品种从大门类上就可分成草金鱼、文鱼、龙睛鱼、蛋鱼四种。“文鱼,体形就像甲骨文里的‘文’字。龙睛鱼体短、头平面宽,眼球膨大突于眼眶之外。蛋鱼也是老北京金鱼中的一大类,体短而肥,头平,我们常听过的水泡、虎头、红头、望天、绒球就属这一类。金鱼实际上是野生鲫鱼演化出的一种病态,只是这种病态符合文人的审美需求。”徐建民说。

金鱼在繁衍过程中演化的多变性为养鱼人的“艺术创作”留下了充分的空间,而这种“创作”也正是徐家养鱼技艺的精髓。“通过对遗传配种和周边环境的控制,你可以按照你的想象力和审美趣味,培育出你喜欢的金鱼形态,这是热带鱼无法满足养鱼人的成就感。”徐建民说。2006年,一种从没有在记载中出现过的红、白、黑三色金鱼出现在徐建民养殖的鱼苗中,它也成为徐建民自己培育出的第一个新品种,被命名为“三色琉金”。

金鱼徐:“宫廷金鱼”世家的艰难生存1( 1954年,徐建民父亲徐金生在印度总理府亲手将作为寿礼的金鱼交给尼赫鲁总理 )

种、水、时、光被称为养金鱼的四大要素,在徐建民看来,自家的技艺不过就是“顺其自然”,依据金鱼自然的生长规律,辅以一定的人工控制。“仅喂食就有讲究,不同时期鱼喂食的次数和多少都是不同的,最多时候要一天喂4遍,可是繁殖期不能多喂,脂肪太厚,鱼就不会产卵,但是喂少了鱼的游动能力弱,也会影响受精数量。到了越冬期,一周甚至半个月喂一点儿鱼食,保证鱼不掉膘就够了。冬天我们还故意让水上冻一层冰,大概1厘米厚,这对鱼的体质是一种锻炼。而且零下的水温也有利于鱼身上的寄生虫、细菌被冻死,所以我们家养的鱼活的年头都比较长。我父亲养的一尾金鱼官方记录活了21年。”

徐建民说,在“顺其自然”的养殖中,一切相关环节都会对金鱼这一活的艺术品的最后形态产生微妙的影响,容器尤其不能小觑。“故宫里的金鱼是养在特制的木盆里,我们行话叫‘木海’,或者用澄浆泥烧制的虎头盆。后来有了水泥后,也可以用水泥池子来养鱼。木海、虎头盆和水泥池都比较容易起青苔,青苔挂在盆壁和盆底就像铺了一层地毯,可以对鱼身上的那层黏膜起到一定的保护作用,而且青苔可以调节水温和水质。如果把金鱼养在玻璃缸或白瓷缸里,它为了躲避敌害,身体颜色会逐步适应周边的颜色,快的一两个月,慢的用不了半年,身体的颜色就会脱得特别浅。”甚至容器大小、水面高低在不同时期的要求也不一样,“养在坑里的金鱼永远没有养在木海里的个头大、颜色漂亮”。

而即使在如此人工精细化的养殖条件下,达到标准的成品金鱼也是少之又少。“一尾两年的金鱼可以繁殖1万尾鱼苗,但是够宫廷金鱼标准可以供应市场的,1万尾里也不到1000尾,而真正称得上极品的也就在10尾左右。即使是最高产量20万尾的时候,也有至少80%的鱼都被当做不合格产品淘汰了。”徐建民说。

落入民间的鱼把式

2004年,徐建民重新打起“金鱼徐”的招牌开始养金鱼时已经48岁,他说,两年前他父亲徐金生的去世是一切的起因。

“我从小就喜欢养鱼,后来主动把工作从坐办公室调到地坛公园和我父亲一起养金鱼。1989年公园搞创收,人家养大象的可以搞表演,奖金高,我们养金鱼的就完了。后来我父亲从公园退休后就再也没人养金鱼了,其他公园也没有了。”十几年里,徐建民靠开出租车维持生活,还凭着口哨技艺在电视上崭露头角,可是父亲临终前的忧虑触动了他:“没事你不养鱼,整天跑到电视台演出去,咱家这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手艺怎么办?”

徐金生是徐氏家族最后一个吃“皇粮”的鱼把式。辛亥革命后,徐建民的爷爷徐国庆、父亲徐金生被叫到中山公园(当时叫中央公园)养金鱼。“当时我父亲只有10岁,跟着我爷爷喂食、挑鱼,已经是有工资的正式职工了。”徐建民说,1935年,中山公园举办“宫廷金鱼展”,从未走出过皇宫的宫廷金鱼第一次出现在普通民众的视野中,引起了很大轰动。抗战胜利后,徐金生曾每天到蒋介石在北京的行辕喂鱼,当时的卫戍区司令担心20多岁的徐金生被抓了壮丁,断了长官的鱼虫,特意送给他一套国民党官服防身。

新中国成立后,徐家父子仍然在中山公园操持着养鱼手艺。“1954年11月,中山公园领导接到北京园林局的通知,让准备100条金鱼,又听说动物园准备了一对梅花鹿和一对仙鹤,后来才知道这是周恩来总理为了祝贺印度总理尼赫鲁65岁寿辰特意准备的寿礼。因为我爷爷当时年纪已经很大了,所以最后是我父亲准备的金鱼,并乘专机护送金鱼去印度,在印度总理府亲手交给了尼赫鲁。”徐建民回忆道。

“文革”期间,金鱼也被当做“四旧”。1966年,红卫兵到中山公园来批金鱼时,在中山公园待了一辈子的徐国庆只要求红卫兵“等我走了,你们再造反”。“我爷爷当时是一步一回头离开中山公园,一直到1976年去世,他都没有再回过中山公园。公园里的那些鱼有些被红卫兵瓜分了,有些就被倒进水井里弄死了,很多名贵品种因此失传,比如我爷爷当年培育的蓝望天。乾隆爷赐的匾也在‘文革’中被毁掉了。”徐建民说。

“金鱼徐”家的宫廷金鱼在经历了抗战时期和内战后,已经从鼎盛时期的300多种锐减至了“文革”前的60种,而“文革”以后,这个数字减到了个位数,“现在全国的金鱼品种加起来也不到50种”。

年近半百开始创业的徐建民没了“皇粮”倚靠,宫廷金鱼要在大众市场上寻求生存也遇到祖辈们前所未有的困难,“宫廷”反倒成了金鱼市场化发展的一大瓶颈。“以前我们家养的鱼是不容许流入民间的,即使达不到标准的也要处死,就像官窑的瓷器不合标准的要摔碎一样,所以现在市面上有人打着‘宫廷金鱼’的旗号卖,我们心里有数,但是老百姓不知道什么样的鱼才是真正的宫廷金鱼。”徐建民向本刊记者解释道。

宫廷金鱼对个头、形态、颜色的高标准、高淘汰率也让徐建民吃不消。他说:“以前吃‘皇粮’、有政府补贴的时候,不达标的鱼就可以不要了,可是现在要先考虑生存。我淘汰的鱼就扔在坑里任它长,然后低价卖给鱼贩子。倒掉也是倒掉,不如卖了换点钱好更新设备,养出更好的鱼。”徐建民说,2009年,最贵的一尾“三色琉金”以2万块价钱卖到了马来西亚。鱼卖了,“照片我们现在都供在家里,要不是为了生活,为了多置些养鱼的设备,我真舍不得卖”。

经过6年时间的寻种和培育,现在徐建民手中有20多种金鱼,比较经典、名贵的有5种,如鹅头红、王字虎头等,但这距离他想要恢复到父亲徐金生在世时五六十种的目标还有相当的差距。“金鱼要繁育三代外形保持稳定,才能定为一个新种,这最快也要3年时间。”徐建民说。

经验技艺

300年里徐家一直秉承着手艺世代单传的传统,却从不留下任何文字材料,一切技艺都在口传心授中,对感官经验的推崇达到心领神会。这种经验论在一定程度上制约了“金鱼徐”养殖手艺的传承和传播。“大家都知道‘养鱼先养水,绿水出好鱼’,可是多绿的水算好?葱心绿还是漆绿?这些用语言是没法形容的,而且不同时期对水的要求也不一样。我们都是在干的时候遇到问题就问,听一遍也就记住了。”

“有日本同行特别不解地说:‘我们的设备、我们的技术比你们好多了,为什么鱼总养不了你们这么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何况鱼呢?更何况现代化的技术是不能制造出艺术品的,尤其金鱼是活的艺术品,他们太依赖技术了。”人工的精心呵护可以培育出臻于完美的精品金鱼,可是,日本标准化的养殖带来的是金鱼普遍水准较高,使崇尚手工技艺的“金鱼徐”家在产量上完全无法匹敌。据了解,在世界观赏鱼市场上,中国内地金鱼的出口量很大,但是利润极低,而日本和我国台湾地区则占据着80%以上的市场份额,一尾鱼的价格可以卖到中国内地金鱼的几十倍。按照徐建民的话说:“坑养这种农民式的粗放养殖方式,让鱼都变‘柳’了。”中国人用1000多年时间驯养出的金鱼又重新返回野生化的状态。而对自身品种的缺乏认识,使得原产于中国内地种的“兰寿”、“琉金”在经过海外包装后,又重新成为大家追逐的热门品种。“其实我那‘三色琉金’就是‘三色文鱼’,你说‘文鱼’没有人懂,说‘琉金’就显得珍贵。这就像非不去‘照相’,一定要去拍‘写真’一样。”

但是,按照完全传统的方式养殖金鱼在现代也基本不可能,单从容器上讲,木海和虎头盆的制作工艺就已经失传。“把渔场重新开起来时,会做木海的老手艺人都已经90多岁了,年轻人都不会。我当时是找做泡脚木盆的师傅给做了4个。我和我爱人整整看了3天,指导他怎么做,可是做出来的还是驴唇不对马嘴。木海面积大,桶底要能承受巨大水压,对木材和手艺的要求都很高。以前故宫里都是用柏木的,一个能用上百年,我们现在只能用杉木的,造价也要1800多元。更可笑的是,虎头盆已经失传了,可是还有人找到我说会做。我问工期要多长时间,他说俩月。我说不可能,光做盆的澄浆泥就需要加工一年,一个窑烧出10个盆,顶多一两个是好的。为什么这个手艺失传?需求量小,投资回报太慢。现在我只能用瓦盆暂时替代虎头盆。”对于这样的情形,徐建民也感到很无奈。除了经验,徐建民也开始采用增氧机、显微镜等机械设备为养殖服务。“我们现在都要定期化验水样,检测氨氮值和水里的微生物,祖辈都是凭经验,现在有先进的设备干吗不用呢?”

徐建民对客户的态度中还秉持着传统手艺人的自尊和矜持,在市场化的今天,也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世上没有两条同样的金鱼,所以也不能像热带鱼一样,可以放到网上去卖。我这里都是你喜欢就自己来挑,喜欢哪条就是哪条。凡是打电话来问鱼多少钱的,我一律不接待。喜欢就是喜欢,喜欢的东西是无价的。”“回头客”也不受欢迎。“我教给你怎么简单饲养,但是过几天你又来了,说明你没伺候好它,它死了,你才又回来买了。”徐建民有自己的一套解释。

无水之鱼

金鱼池是徐家养金鱼的发祥地。据《燕都游览志》记载:“鱼藻池在崇文门外西南,俗称金鱼池,蓄养朱鱼以供市易……”清代的《帝京岁时纪胜》中也提到金鱼池:“居人界池为塘,植柳复之,岁种金鱼以为业。池阴一带,园亭甚多,南至天坛,芦苇蒹葭,一碧万顷。”当年,在池东岸养金鱼的除了徐家,还有牟家和张家。坑塘多、泉眼多、水质好,经整理挖掘形成大大小小近百个鱼坑,也成就了这一带的金鱼饲养大户们。战乱时期,金鱼池水干废成了龙须沟,牟家和张家相继衰败。维系到今天的“金鱼徐”不得不面对市场化生存,徐建民没想到自己面对的最大困难竟是无“池”可依。

徐建民最初租在顺义李遂镇的渔场在2009年底到期,虽然非常偏远,条件简陋,但每亩200元的租价还是很让他满意。“因为是朋友介绍的,所以没签正式合同,人家随时可以赶走你。”鱼塘四周是一人高的野草,坦露在鱼塘中的金鱼苗成了附近鸥鸟、蟾蜍和蛇的美餐。鱼塘附近人迹罕至。“我爱喝酒,买瓶酒回来,车筐漏了,第二天想起来酒,顺原路回去找,还在路上躺着呢。”经过5年的整治,徐建民修筑上了水泥池子等一系列设施后,也被房东要求离开。“现在市郊临时找了个600平方米的地方暂时安置,可这次的租金是一年2万元。但是听说那里要改造,我们可能又要搬。”徐建民对本刊记者说。虽然精品宫廷金鱼的价格在几百元到上万元不等,但占更大百分比的淘汰金鱼是以0.1元、0.15元的价钱销售出去的。徐建民绝口不谈收支是否可以维持平衡。

除了临时渔场,徐建民还租了一套楼房带小院的一层居住,没想到养在院中的几盆金鱼却在9月无端全部被毒死。“一共82条鱼,价值4万多块钱。但这不是多少钱的事,一个品种的形成是好几年的心血。一个种死了,有可能要经历好几年才能再培育出来,我今年54岁,万一有个意外,这个种可能永远就消失了。”徐建民现在说起来还是痛心疾首,为了保护金鱼,渔场的地址也成了他绝不肯讲的秘密。

居无定所的同时,后继无人也是一个重要问题。独生女儿在美国留学,已经不可能继承家族手艺。徐建民收了两个学生。“学生和徒弟是两个概念,收徒弟要经过我们家族的同意,我也在观察学生,如果我发现确实有人把这个当做事业,而不是纯粹为了钱,我可以无私地去教他。”几年里,也有一些慕名而来的求学者,开始电话沟通时都很乐意,表示能吃苦,觉得学习技术是一门赖以生存的手艺,可亲临渔场后发现环境太简陋,睡觉是在10平方米的村房,厕所都是临时在鱼池边用石板搭建的,并且得知徐建民没有付他工资的能力,吃的是农家饭,也就不了了之。

“决定开始恢复家业的时候,我就做好了血本无归的准备。”徐建民说,“如果我父亲在世,他顶多对我的精神佩服,但是在养鱼上,除了对有些品种会佩服,根本上是会否定我的做法的。”事易时移的今天,不得已必须面对市场去寻求发展的徐建民面临的是父亲无法想象的困难,国家的帮助仍然是无法被彻底放弃的希望。“我还是希望国家能够对这门手艺多扶持,给予我们能稳定下来安心发展的场地。但是如果最终没有得到更好的继承和发展,我也不遗憾,只能到自己家祖坟上谢罪,因为我真的尽我最大的努力了。”他说。■ 生存宫廷世家艰难金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