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丫的10年辞典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孟静)

王小丫的10年辞典0( 王小丫 )

王小丫从门口闪进来,笑嘻嘻地说:“为了见你,我才穿了正装。我现在生活里面从来不化妆,就抹点防晒霜,因为一化妆就有一种条件反射,觉得我马上要去做节目了。”她的正装是一件黑色纱质上衣和白底黑花的裙子,头发略为零乱地盘着。

她很少接受采访,几年前,本来已经约好的一个采访,她临阵退缩了。或许她自己都忘记了,因为这种情况太多。这次因为“开心辞典”10周年,制片人劝说她一定要露面。然而一聊起来就刹不住车,她的同事说:“我都没见过她说这么多话。”临了王小丫嘱咐:“手下留情啊!多写节目,少写我。”

她总怕讲多错多。上海电视节的论坛上,本该白岩松发言,他没去,王小丫被拉去救场。“其实拢共就说了10分钟。得出的总结就是,以后什么话都不要说。”主持人请她展望电视的未来,她说:“媒体承担的功能比较多,比如说宣传的功能、监督的功能、教育的功能、娱乐轻松的功能。我不知道在未来我们有哪些路可以走,但是我知道至少在未来有一些路是不能走的。第一个就是不能以收视率作为一个衡量的标准,‘开心辞典’收视率最高的高峰居然是那个彩铃。比如说打场外求助,《嘻唰唰》那段时间很流行,收视率就高了。我也不知道这个收视率怎么来的,难道那一瞬间很多人就开机了吗?”

她突然模仿起林志玲的娃娃音:“喂,你猜我是谁呀?我要送给你一个奖品你想要什么呀?我真的是小丫……”

“我觉得我这把年纪这样……但是那个时候收视率又确实是比较高的,你还得玩儿这一番。生活中我特烦来个电话问:‘你猜我是谁呀?’我极其纠结,为个微波炉为个电饼铛不值当这样做,哪怕那个峰值再高我也不这样做。

王小丫的10年辞典1( 王小丫 )

“第二我就说,能不能少点亲人间恶言相向的节目?那种婆婆妈妈吵架的情感类……我特烦那个,还戴面具什么的。有一阵我也特变态,我说看他们俩怎么吵。作为主持人,其实是有一个弘扬价值观的责任。我父母说,我们能不能守住一个底线,就是年夜饭那顿饺子是自己包的。我们同样应该守住的不只有饺子,还有温暖、力量、善意。”

王小丫举例说,她做过一期“开心万里行”的节目,为一位伊朗青年找对象,安排了老、中、青三位中国女性对他提问。年轻姑娘问他:“你有车有房吗?”小伙子说:“我有两辆自行车,一辆男式,一辆女式。”王小丫找补说:“中国有一句话叫正话反说。这位姑娘问你有房有车吗,其实她是想知道你对未来生活的态度,你对未来怎么看?”

王小丫的10年辞典2( “开心辞典”节目录制现场 )

这个例子她在论坛的发言上使用了,想证明主持人对节目导向的引导,出来的新闻标题是:《赵忠祥、王小丫炮轰相亲节目》。“不知道怎么就变成相亲节目了,我从头到尾没有提过一句这个词。”她很想给孟非发个短信解释一下。“作为央视主持人,话语权已经太多了,只要把自己的一亩二分田耕好,不能在别的地方有太多的话语权。”事后她反思说。

这两年央视的改革极其频繁,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本来属于财经频道的“开心辞典”调整到了综艺频道,和它一起过去的有“咏乐汇”等其他节目。中央三套本来就有“联合对抗”、“艺术人生”这样同质化的节目,在这种改革背景和末位淘汰制度下,央视超过10年的节目屈指可数,“正大综艺”、“艺术人生”、“新闻联播”……收视率是不可抗拒地下滑,最长寿的“为您服务”也在去年停播了。

王小丫的10年辞典3( “开心辞典”特别公益活动“开心万里行”节目现场 )

“开心辞典”制片人刘正举说:“综艺节目的正常寿命是3~10年,在现有的央视栏目里,第一期就出现在节目里,并且被节目托着走的,大概只有王小丫。”

从这个角度讲,她是很幸运的,没有节目的知名主持人很多,慢慢也就湮灭了。作为“开心辞典”的主持人,王小丫原应跟着节目一起过去,但她考虑到自己的年龄,认为留在财经频道更合适。人事中心的同事整理档案时惊讶地发现王小丫一直在央视经济部,她的单位名称在变,领导在变,而她永远在那个地方。“现在跟以前二十几岁三十几岁的时候有很大变化的就是更注重生活,更注重现实中的生活反射在你内心中的感受,而不是你本身去折腾点儿什么。每天在灯底下捯饬好了粉墨登场,十几年了,也挺累的。”

“我是不是太悲观了?”她有征求他人意见的习惯,说这话时她的眼睛总是直视着对方,“我心里挺有主意的。比如我征求朋友意见,他们说什么‘你哪是征求啊,就是印证一下,让我们附和一下罢了’。”

14年前,王小丫来到北京,北影厂的片头里天安门金光闪闪,在凉山彝族自治州长大的她,一直以为天安门会放金光。好朋友阿果已经在央视做主持人了,她还在四川一家报社当记者,阿果说北京特好,“我想也可以跟着去”。

恰好她所在的报社倒闭了,“如果报社不垮,我肯定不会来北京”。多年后有朋友问她,假如报社一直活着,她会怎么样?王小丫说:“我一定在成都的某个角落涮火锅呢!”

她来到当时的北京广播学院戏文系学习编剧专业,从《一口菜饼子》起步。学习完了得实习,央视制片人陈晓卿介绍她到一个叫“供求热线”的节目。那种节目相当于二类广告,和我们现在熟悉的电视销售略有不同,客户把一个产品比如面条机拿给她,王小丫要在一分钟时间里说清面条机的所有功能和客户的联系方式。

“那个节目对我特别重要。”因为通过它,她从文字表达跳跃到了语言表达,学会如何简洁明了地讲话,客户当然希望她尽可能在短时间里传递最大的信息量,最好把邮政编码也捎上,她需要劝说他们,没有观众能记住这些的,她也尽量不使用成语,“电视要通过朴素的方式表达你心中的文化价值观,而不是以特有文化的咬文嚼字的方式,电视一定是把复杂的往简单了说”。

王小丫说,少年时她是个沉默的小孩。“我觉得我内心挺自信的,可能表达上不够有自信。我是很怕考试的人,我会梦到快要考试,书完全是空的,那种感觉很真切,书一页一页粘得很紧是硬梆梆的,不蘸口水分不开”。她的妈妈相当内向,跟着妈妈出门的她,也选择做一名旁观者。她不断以他人为坐标寻找自信。看到特别漂亮的姐姐会唱歌,会背很多《毛主席语录》,“就从她们身上找到一点点和我像的地方,我觉得自己长大也能成为那样的人,那我就自信很多”。

这个寻找自信的过程一直没有停止过,“严格地说,现在我也没有完全建立自信”。她说她经常看体育比赛看到泪流满面。“我特别理解郑大世,他的眼泪在释放他的紧张和压力。这个工作我觉得其实也是蛮纠结的,你要化上妆,头发梳好,穿上合适的服装,其实有点像运动员。”

王小丫说,有一年她参加过“春晚”直播,她是念电报的那个,她庆幸自己只需要念电报。“我更愿意做配角,千万别让我说特重要的词。如果领导头天说你不许出错,我一定会出错。”前几期的节目里,她就把两个专家的资料背反了。

这次世界杯,“足球狂欢夜”找她做直播,考虑再三她还是拒绝了。“因为我真不懂,我只能看球员状态。当节目主持人时间长了,越往后越不能接受垫话、可说可不说的话,不是流畅就够了,还是要有内容、有实际信息,这是第一步。如果在信息上还有诚恳的情感,这是第二步。第三步,如果内容和情感加在一起还能表达你的情怀和价值观。我觉得真正的谈话应该有这三层。如果最高那一层体现不出来,至少要是诚恳的、有感情。”她说。

王小丫认为自己最大的优势在于诚恳,有人评价她做节目时很笨,上个台都要摔跤的那种,不过她肯定属于情商很高的女人。“我很难说我是善良更多一点还是聪明更多一点,我觉得可能还是不够太聪明,但我的善良弥补了这一点,显得好像还挺聪明。”另一个长处是她让其他女性感觉没有攻击性,她说“这是我后来发现的,让女性观众认同你,你必须没有攻击性”。有时候她还愿意适当地表现自己的愚蠢,比如做节目遇到儿童时,“小孩就特高兴,发现这个主持人那么傻,距离就拉近了,就特跟你掏心掏肺。适当暴露愚蠢很容易赢得他们的信任”。

当然她又是具有女性魅力的。刘正举想起一个故事:有一次给选手做培训,刚开始是另一位女主持,后来王小丫进来了,在场有30位男人,“那个女主持在时他们很正常,王小丫进来后都平心静气”。王小丫赶紧说:“你别故意做比较啊!”

主持人这个行业从本质上修改了王小丫的性格,至少使她的表达变得活跃。“我有这个障碍,所以有时候我不觉得我该说什么。很多时候我不太喜欢像演讲者似地演讲,我觉得有点傻,第一我不是领导,另外要说感受我无足轻重,干嘛要我跟别人说?我不是个太热闹的人,所以做电视行业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我跟人相处的习惯。现在我跟朋友在一起,我生怕冷场,比如你长时间沉默,我就会张罗了。”

“开心辞典”的第一期,王小丫在舞台上,然而她并非焦点,第一个主考官是黄安,王小丫的任务是他的副手——一个负责挑气氛的人。此前,她算是个主持人,但从没主持过带观众的节目。10年前,主持人还习惯于对着摄像机背稿,很少有直接面对观众的节目,所以他们要找一个有舞台经验的主持。在广院进修时,老师告诉王小丫要把镜头拟人化,当她第一次面对观众时,内心的不安可以想象。

“你看着我一张脸笑得很灿烂,但内心没有兴奋,为了兴奋而兴奋。我不知道着力点在哪儿,所以肯定做不好。就像你是一个不懂足球的人,你要经历足球狂欢夜,拼命热场,我很迷茫,没有目的,那个节目好在我只做了两期。”

据黄安的回忆,王小丫在旁边不停地偷艺,直到取代了他。工作中的王小丫自比阿庆嫂,她会照顾到每个人的情绪,“我想给人温暖的感觉”。在她看来,那些第一次来北京的人和她一样,也曾以为天安门会放金光,以为央视的灯光永远明亮。他们的演播厅紧邻着世纪坛,那里停着许多旅游大巴,有时王小丫经过,看见密闭车窗里一双双摇动的手,想和她打招呼。“我就觉得自己还是有价值的,倒不是觉得自己就是北京的一道风景,而是觉得自己能够像风景一样成为他们的一个兴奋点,也挺好的。”

从某种角度上讲,王小丫不是个好的访谈节目主持人。在“经济半小时”工作的时候,有一期她的同事采访一位流水线上出过错的女工,让她谈出错的体会。女工不说话,记者与她对视,电视画面的效果非常有张力,女工捂脸哭了。看节目的王小丫非常紧张,因为她哭泣的这当口传送带还在运转。于是她对同事说,你不能这样,也许她以后再不看咱们节目、不看二套、不看电视。“我特别不喜欢看到别人非常窘迫的时候,我不享受这种窘迫。我希望在别人窘迫的时候我能帮他缓解,我希望人和人之间有这种最根本的关系。我做不了特别有力度的节目,我只要一看到选手真的特别窘,我一定让他在第一时间放松。”

她说,有一期“开心辞典”来了国旗班的战士,与他们握手时,她握到了一手冰凉的汗,他们承载的不是个人的游戏,而是代表了政治任务。“当时我觉得窘迫特别尴尬,内心充满悲悯的人不会愿意老把人整成这样。我觉得比如有一天同事中谁替你解个围,我心里会很舒服,可能我内心对感受很看重,甚至觉得感受的过程比结果还重要。”

“开心辞典”的原版是“百万富翁”,那个主持人白发苍苍,经常呵斥选手,当然他们的奖金高达百万元,选手们宁愿忍受呵斥。王小丫认为她做不到,一是奖品只是家用电器,二是她以女性的身份,更希望别人感受到她的温良,而不是严厉。

电视上的她和现实中的她其实是有些区别的,央视有一期“人物”栏目做了一期她的专辑,她的眼睛迷离地凝视镜头,语速慢条斯理,声音很轻,讲一些对生活、感情的感悟。熟悉的朋友笑话她:“那是你吗?”用同事的话讲,她在生活中豪爽,讲话也噼里啪啦。“我还是属于文学青年那种,有意思的文字会反复地用特酸的词儿,咀嚼。”

“作为一个公众人物,你所面对的别人对你的称赞或是不称赞,甚至是攻击,你能够以平常心来对待,其实这是需要你花很多心力来调整和平衡的。在不改变自己内心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温良的感觉的心态上来对待这个东西。突然看到有人恶狠狠地骂你,谁都不舒服吧?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还能保持一个平常心和这种温良的心态,这是需要你不断付出心力修炼的。我说的坚定是包含这两方面的,体力和精力上的付出。另一方面,心态上你要保持,不管是在享受赞美还是在受到攻击的情况下,你的目光还是柔和的,因为目光是装不出来的,你必须要由心、由内到外的这样一种释放,所以你必须保持对这个世界的好奇。早晨出太阳你还觉得挺高兴的,今年春天来得那么晚,看见第一朵报春花的时候,你还是有一种跟原来一样的欣喜。”她说。

她的遣词造句既有央视训练出的斟酌,又有女文青的抒情。今年跑“两会”时,策划主题是“10年民生路”,把10年前的带子调出来看。“抹个熊猫眼睛,很青涩,很稚嫩,但也挺珍贵,充满了热情,随时要上战场一样,充满了热情,你看到仿佛时光倒流,想起那种状态,每天都充满了希望,对什么都好奇,特别热爱,小到朋友吃火锅,大到‘两会’报道。有时候说话也特别不到位,手有点抖,但状态特好。”

“你的工作方式和生活方式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结合的,是一致的。但是电视工作和生活基本上是分离的,第一它是一个团队的工作,第二它必须在定点定时这样的状态下进行。电视的特点就是你不能松弛,像一支蜡烛一样始终都在燃烧。天天这么燃烧的话,突然有一天观众说你确实燃烧得有点儿过了,歇歇吧,我觉得是一种解脱,不是危机感。不能说盼望,但我特别想有一个被动的理由。”

长期直视强光,她说,她的眼睛在夜晚开车时遇到对面来车,只能看到一团光晕。“我有时候想,有些人耳朵突然就听不见了,我真的有这种感觉,能够让你去选择另外一个工作,可能你会重新开启另外一扇门的人生,就像我们报社当初如果不垮的话我肯定不会来北京。”

说完这话,她又对在座的制片人刘正举道歉,表示她绝不是盼着节目结束。“主持人一旦在你的岗位上,你就不能说多干或少干,你的精气神要在。要不你就在这个岗位上踏踏实实干好,要不就是全身隐退,不可能是我就干一点儿还表现特别完美,不可能。要像一个战士,一说录像眼睛里就开始放光。我倒不觉得自己很眷恋屏幕,如果有一天这个节目收视率特别差了,我自己会主动说拜拜了观众朋友们,到时我会去上个厨艺学校。”她说。

她说,不录像的时候,她连脸也不洗就能待一天,看到选秀节目选手下台时哭哭啼啼她就着急地说:“如果是我,连去海选的勇气都没有。当一个名人不是好的生活,我有孩子不会让他过这样的生活。”她说,有一次服装模特大赛,落选女孩泣不成声,王小丫劝她未必是坏事。同场的李咏说:“怎么不是坏事?她这么高,不当模特对象都不好找!”

“我说的是实话,他说的也是实话。我是水瓶座,挺悲观的,加上主持人这个工作,灯一亮你特别不高兴也得上去,灯一拉就蔫儿。我觉得这种状态不可以特别长久。回头真到60岁的时候你的心都不能……到时怎么办啊?什么东西都不能太挥霍了,还是取一个平衡点吧。” ■

(实习记者魏玲、车向原对本文亦有贡献) 10开心辞典王小丫综艺节目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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