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露饭

作者:朱伟

(文 / 朱伟)

到日本的一个重要节目,是去找找真正代表精致料理的美食。被推荐的是东京麻布一家口口相传的私家小店,去之前的铺垫是,能吃到什么要看运气——小店无食谱,每天都按所购到的食材料理,这倒符合按季节选材第一的原则。

这是一家不见门脸的小店。暮雨纷纷时分,车驶进一条窄窄的小路,停在窄路边隔着雨丝看,似乎就是一个普通住家。推开门,依稀是窄而浅的过道,拉开一道侧门,是将够四人入座的一间毫无装饰的内室,多一个侍者都嫌挤。屋内无窗,灯光不明,灯具黯然,似乎有意要营造一个粗陋斗室的感觉,来加重你对晚餐的好奇。问小店总数有多少席位?答仅二十余位,此乃最大一间餐室。

前菜端上来,眼前马上一亮。一小碟饱含着芝麻酱、醋汁与其他调料的夏令野菜,渍液淋漓,分不清形状,却五味横陈,令人味蕾顿开。另一个精致的盏有盖,开盖是殷红到透明的一层小虾,虾壳薄,晶亮透明,底下米饭则以雪白相衬,素馨有致。侍者介绍,此为樱虾蒸饭,樱虾出自日本静冈,本色如樱花,这道前菜的诗意不言而喻。那虾不用佐料,只靠蒸汽熏为艳红,体汁渗进底下米饭,肉在其中仍非干瘪,需要精到的火候。底下雪白的米粒被浅红洇染,令人联想李后主“樱花落尽阶前月,象床愁倚薰笼。远是去年今日恨还同”的句子,就颇具伤感。那米在感伤中糯而不黏,凝而不懈,满而不腻,之前曾对食客们夸张渲染日本米的不屑马上就被击溃。问此哪里之米?答曰,每天都用不同之米,今此来自仙台,鲁迅先生曾经读书的杜鹃啼鸣之地。

主菜用了两种鱼,鱼生用鲽鱼,烤鱼与火锅用鲷鱼。鱼生摆在一个紫檀色小木冰桶上,雪白的鱼片在冰屑里为卷,仅四五卷,紫苏叶与萝卜泥为衬。以筷尖小心翼翼将卷展开,薄似蝉翼,肉可映字,真不忍将其投入佐料。日本人吃生鱼,不建议用芥末或只用少许,为护原味之鲜。那鱼片入口,滑嫩过后,绵而质显。烤鱼在类似明青花瓷碟中,亦精巧、独孤为两小块,只用盐一种佐料,却皮脆如纸,肉细含腴。

这两种鱼,鲽鱼,其实在我国最早的辞书《尔雅》中就说它是比目鱼:“东方有比目鱼焉,不比不行,其名谓之鲽。”郭璞给它注释说,“状如牛脾,鳞细紫黑色,一眼,两片相合乃得行”。比是并,两条鱼合用一对眼,相携才能游,不离不弃,唐代诗人卢照邻因此才有“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的名句。为什么是鲽?枻是划船用的桨。对这种鱼的正确认识,直到清代才纠正过来,徐珂编撰的《清稗类钞》,就明确记录它“体扁平而阔”,背是灰褐或黑色,为平卧在海底泥沙处伪装,肚子为白色。所谓“比目”是指两眼比连在一侧,有色;另一侧则无眼,为白色。徐珂还明确记载,日本人称两眼在左为鲽,两眼在右为鲆,乃我们现在俗称之左口与偏口,鲽其实就是左口。鲷鱼却直到清代才有记载,徐珂的《清稗类钞》里说它产近海,体扁圆,鳞淡红,俗称铜盆鱼,《本草》所谓火烧鳊。查《本草》,李时珍说它头尾似鲂,有赤鬣连尾,如蝙蝠之翼,色如烟熏。此鱼今天俗称加吉,大约就来自这赤鬣红鳞之喜兴。

这顿晚餐自始至终未用肉,最后压轴的是松露饭。之前曾怀虔诚心喝过松露汤,汤中稀薄的松露融化的香气显然不足以留下记忆。此次松露为主角,有关它的好奇自然重新聚集在味觉周围。无疑,这种食材是在神乎其神的传说传递中被披以诡秘色彩,又因这诡秘色彩被抬以高价的。在众多关于它生成的说法中,我最愿接受亚里士多德的弟子、逍遥学派哲学家、古希腊植物学家与物理学家西奥弗拉斯托斯(Theophrastus,约公元前372~约前287)的说法,他说,松露是秋雨伴雷电而萌生。之所以强调闪电,是因它萌生时的烧焦现象,树根周围的植物会全部烧死;之所以强调秋雨,是因它成熟后的诱人香气就来自淫雨浸润中的腐败酵酿。我喜欢他这种说法,是因它提供了环境与主体可供发挥的丰富想象——秋雨中的闪电是晚秋最后残阳对秋寒的投射,松露长成于阳气下降再上升,一个隆冬至开春阴寒滋养纯阳的过程中,是森林精气的结晶。

那晚上的松露饭,因为被要求一定要挑最大的,“越多越好”,厨师先推门进来,展示了一个约大半个拳头大小的球体,然后端进一黑瓦罐米饭,以专门的松露刨刀麻利地将它全部削成薄片。那薄片雪片般覆盖在热气腾腾的米饭上,立时,特殊的浓香熏满了小屋。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香气呢?之前对它有各种形容——发酵的腐叶、瓦斯、麝香的气息,我感到的是一种无可名状、味可穿墙的浓烈醇香。松露一加热,形态已消失得无踪,香脂全部融化在米饭里,那饭香腻到令人醺酣,脆爽的口感则在其中一点都尝不到。

等到再来一碗时,马上觉到这整个松露的消费是奢侈的浪费——这样浓厚的食物,第二碗从味觉上已不能承受其重,它构成一种浓香的肥腻。松露之美是需要节制的,它浓缩了太多衰败中生育的气息,其实几小片、一小碗已经足够。

在它之后,一切都属多余,结尾的甜点杏仁豆腐,味同嚼蜡。■ 松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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