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我头来

作者:王星

还我头来0( 2002年8月9日,萨拉·巴特曼在南非法定的妇女节这天被安葬在她的出生地 )

别人的头该不该还?这确实是个问题。

最近终于得以还乡的是在法国博物馆里的那批新西兰毛利人头颅木乃伊。2010年5月4日,法国国民议会几乎全票通过437-8号议案,该议案称:“由法国博物馆保存的毛利人头颅木乃伊不再是各博物馆收藏品,将归还新西兰。”这是法国立法机构第一次批准全面归还某一类博物馆藏品。

据路透社报道,目前法国境内共有20多个作为博物馆藏品的毛利人头颅木乃伊,散落于巴黎、鲁昂、马赛、南特、拉罗歇尔和里昂的博物馆内。2006年刚建成的巴黎布朗利本土艺术博物馆(Musée du Quai Branly)收藏有7个作为“原始艺术”陈列,对于此次的“归还法案”,馆长表示支持,同意“博物馆应根据藏品来源国的现实做出相应的改变”。

布朗利博物馆的捐资者之一、法国前总统希拉克在博物馆的开馆仪式上曾说:“此博物馆向所有时代遭受暴力摧残的人们,被蹂躏、被贪婪残忍的征服者灭杀的人们,被羞辱和嘲弄的人们致以他们应得的敬意。”这些来自新西兰的头颅中应该有理由得到更特别的敬意。法国的这批毛利人头颅木乃伊都是由早期探险家在18〜19世纪带回欧洲的。毛利人有在战斗后将敌人头颅保存下来作为战利品的传统,但自西方人因好奇毛利人的刺青而收购这些头颅后,一些毛利人就开始纯粹因为面部有刺青被杀害。为满足需求量,一些奴隶甚至被强行在面部刺上原本象征毛利人武士或酋长地位的刺青,一旦疤痕愈合就被斩首,其头颅充作毛利武士或酋长的头颅贩卖。

这种看来匪夷所思的头颅收藏在当时却是以某种科学的名义风靡一时,甚至是在今天、对凯瑟琳的议案来自专家的反对声音中还有这样的说法:毛利人头颅木乃伊“对法国来说具有历史价值”,应当继续加以研究和利用。著名的科学史作家卡尔·萨根曾在名著《布鲁卡的脑》中这样描述过法国人类学博物馆一批不为人知的收藏:“一整列大圆柱形瓶中装着保存完好的人头。一个红色八字须的人,也许还只有20岁,标签上写着是新喀里多尼亚岛人。他也许是一位水手,弃船逃跑,在热带地方被擒并被砍头的,由于科学研究的需要,他的头很自然地被选来了。一位大约还只有4岁的娇嫩可爱的小女孩,她的桃红色珊瑚制耳环和项圈依然完好无损地保存着。3个婴儿的头,装在同一个瓶里,或许是出于经济的考虑吧。男人和妇女以及不同种族的男女儿童的头被割下来以后,用船运到法国,在人类博物馆制作成模型。”

还我头来1( 新西兰毛利人 )

近20年来,在全世界发现的500个毛利人头颅木乃伊中,已经有322个回到了原来的部落入土为安。新西兰方面对法国提出返还要求始自20世纪80年代。在长久的沉寂后,终于因2007年围绕鲁昂一颗毛利人头颅木乃伊的风波而开始日益沸沸扬扬。2007年10月,法国鲁昂自然历史博物馆提出准备把收藏自1875年的一个毛利人头颅木乃伊归还新西兰,以此来对毛利人表示一种“道德上的尊重”。然而,当时的法国文化部长阿巴娜尔(Christine Albanel)称:鲁昂没有定夺这件艺术品去留的权限,因为这是一件属法国国家所有的收藏品,归还的话将给大量国有博物馆藏品树立一个先例,从埃及木乃伊到非洲和亚洲的艺术品都将面临流失的威胁。因此,虽然鲁昂市议会全票通过了这一议案,但很快遭到鲁昂市行政法院的否决。法院于12月驳回了鲁昂市的提案,判定:毛利人头颅木乃伊属于国家藏品,不允许自由流通和转让。

鲁昂市随即于2008年1月发表声明,称该市已经提出上诉,并努力争取通过一项法案以令法国不再保留毛利人木乃伊。当时的鲁昂副市长、参议员凯瑟琳(Catherine Morin-Desailly)表示:“鲁昂市对自己的目标持之以恒,即便是法院一再阻挠。头颅必须归还给新西兰,这样它才可以恢复自己的尊严,才可以显示对这位毛利先人的尊重。”此后,事情以法国式的速度发展至2009年。6月29日,由凯瑟琳提出的有关文物归还立法的议案在法国参议院获得一致通过;10月,该议案被提交国民议会审议;随后便到了2010年的5月4日。根据法国法律,由国民议会通过的议案即公布之日起即具有法律效力。关于这一议案,法国新任文化部长弗雷德里克·密特朗(Frédéric Mitterrand)表示支持:“我们不能用走私和犯罪来建设文化,我们要在交流和互相尊重的基础上建设文化。”

( 头颅木乃伊萨拉·巴特曼因臀部特别宽大而被戏称为“维纳斯” )

2009年10月,促使卢浮宫归还来自埃及的5块壁画碎片的也是法国这位新任文化部长。2009年12月14日,法国总统萨科齐在巴黎会见了到访的埃及总统穆巴拉克,并代表法国将5块壁画碎片中的一片亲手作为礼物交还。尽管在2010年1月刚由法院以“外奎章阁图书是巴黎国立图书馆所珍藏的国有财产”为由、强硬驳回了韩国就这批韩国国宝级图书的归还问题提起的诉讼,法国近几年在文物归还方面的松动迹象已经颇为显著。“国家藏品不得流通转让”作为一条“铁律”也开始面临挑战。鲁昂副市长凯瑟琳提交的议案虽然切入点在那些毛利人头颅木乃伊,但真正令法国文物专家和博物馆馆长不安的是议案中的第二、第三和第四条:倘若这几条获得通过,组建负责权衡文物是否应该归还的“专家委员会”一事就很可能会提上日程;倘若委员会吸纳过多的议员和非博物馆界人士参与,“国家藏品不得流通转让”的铁律就有可能被打破,而其他国家追索文物的浪潮则必然接踵而至。

然而,头颅木乃伊这样的“文物”另有特殊之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关于禁止和防止非法进出口文化财产和非法转让其所有权的方法的公约》第一条规定:解剖收藏品属于文化财产的一种,如果被非法出口或转让,应当予以归还。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干事博科娃也在5月5日发表声明,对法国国民议会的决定表示欢迎,并指出教科文组织一贯倡导尊重人类遗骸,支持将其归还原属国。在归还“人类遗骸”方面,法国也早有过经验。《布鲁卡的脑》中还提到过这样一件展品:“画着袒露肥胖臀部、一丝不挂的非洲女人的广告。”虽然没有直接点明,但熟悉人类学历史的人都知道,这个非洲女人就是所谓的“霍屯督人维纳斯”(Vénus Hottentote)。2002年,与毛利人头颅木乃伊的境遇类似,法国国民议会全票通过议案,批准法国人类博物馆向南非归还了她的遗骸。

还我头来3( 新西兰首都惠灵顿的Te Papa博物馆 )

“霍屯督人维纳斯”的真名是萨拉·巴特曼(Saartjie Baartman),1789年生于南非。18世纪的欧洲人类学家认为非洲最古老的人种布须曼人是人类中最接近灵长类动物的一种,其特有的肥硕臀部更是令欧洲人好奇不已。当时很多布须曼人都被运到欧洲作为马戏团或怪物秀的主角,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萨拉·巴特曼。“霍屯督人”是欧洲人对布须曼人的贬称,以“hot”和“tot”的发音模拟布须曼人语言中的倒吸气音,巴特曼则因臀部特别宽大而被戏称为“维纳斯”。巴特曼每天要全身赤裸地在简单搭起的舞台上或坐或立或行走吸引观众,随后又成了巴黎一家巡回马戏团的一员,同时也出现在社交聚会上,当做晚会主人娱乐客人们的摆设。到巴黎一年后,法国人渐渐对她失去兴趣,她逐渐沦为妓女。1815年,巴特曼死于肺结核,年仅25岁。但是,她死后也没得到清静,她的遗体被解剖,骨骼、生殖器、头盖骨、大脑被巴黎人类学博物馆收藏乃至展出。1981年,迫于压力,博物馆不得不把她的遗骨从展览上撤下来。南非政府“让萨拉·巴特曼回家”的运动始于1994年,但直至2002年才在法国一名参议员的帮助下最终获得成功。2002年1月29日,南非政府的重要官员前往巴黎迎接巴特曼遗骸。同年8月9日,巴特曼在南非法定的妇女节这天被安葬在她的出生地。

现存法国的那些毛利人头颅木乃伊不久也将走上类似的归乡路。它们将被送至新西兰首都惠灵顿的Te Papa博物馆进行短暂展出,然后归还给有关部落并按照毛利风俗下葬。在最初拒绝归还巴特曼的遗骸时,人类学博物馆方面提出的理由之一是他们仍然在对遗骨进行“科学研究”,而在南非方面看来:巴特曼的遗骨属于她的人民而不是科学,她的遗骨的归还是对非洲人在人类中的地位的一种象征性的确认,“她的葬礼将是对她,一个女人和一个非洲人,而不是一个单纯的科学标本的最终承认”。作为一种特殊文物,围绕人类遗骸这种科学与伦理之争无疑会给本就错综复杂的文物追索增加更多的变数。对于毛利人头颅或巴特曼遗骨这样的近现代遗骸来说,伦理上的种种理由或许还拥有某些强势,但对于已经因年代久远而“超凡脱俗”成某种器物的埃及木乃伊来说,“科学研究”仍会占据到足够多的制高点。另一方面,正因很多博物馆担心“一旦开始归还就等于向追索大军打开了大门”,因此几乎很难存在有先例可循的“入门级”文物追索。

早在1994年,法国制定的生物伦理法就规定:人类遗骸不能成为任何人的“财产”。因此巴特曼的遗骨已经不能被视为“不可转让的国家财产”,但这并不妨碍法国方面在南非提出归还后沉默8年,甚至到2001年11月又由当时负责文化遗产的国务秘书杜富尔宣称“根据法国法律,藏于巴黎人类博物馆的巴特曼遗骨属于法国‘不可转让’的国家文物”。直至最终审议并通过归还巴特曼遗骨的“霍屯督人维纳斯”议案后,法国仍有参议员强调:这个议案不应被视为这样一种先例,即“以后国家收藏的劫来物或战利品都要归还给原籍国”,因为该议案的成立是建立在巴特曼的遗骨已经完全没有科研价值的基础上的;言外之意就是,凡有科研价值的外来文物仍然具有“国家收藏品”所具有的法定的“不可转让性”。

即便如此,“霍屯督人维纳斯”议案通过后,仍有评论欢呼:“‘霍屯督人维纳斯’议案应该被视为一个伟大的先例,它表明法国大革命和启蒙时代所建立的法哲学中有关‘国家理性’的部分已经受到质疑,正在让位给‘人权宣言’的伟大原则。这是对古老的人文主义的恢复,也是一种更高的人类秩序的基础。”不过,就随后几年毛利人头颅木乃伊返还所遭遇的周折来看,一切不过是又转了个圈。所幸每次文物追索的成功总会让人们多点期望:期望一切是转了个螺丝圈,多少可以往前走一点。■(文 / 王星) 文物博物馆木乃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