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谁也不可能还原历史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电视剧《苍穹之昴》编剧杨海薇
)
在中国,历史剧作为古装剧的一大门类,顽强地存在着,在武侠剧、神怪剧基本死翘翘的现况下,历史剧是唯一可以抗衡家庭伦理剧的剧种。30年的电视剧演变过程中,它被创作者自动分成了两个门类:正剧和戏说剧。前者被懒得读史书的观众奉为正史,后者被充分给予了宽容度,曹操可以讲英文,康熙的日常工作可以是泡妞。《苍穹之昴》恰好处于这两者中间:“它很难说是一个历史小说,因为它本身的线索——这个‘龙玉’就是虚构的。这位作家也很认真的,花巨大篇幅和精力去搞清楚中国的科举制度的所有流程。”编剧杨海薇告诉本刊记者。
有趣的是,导演汪俊不喜欢古装剧,编剧杨海薇打心眼儿里厌恶慈禧,两个持犹疑、批判态度的人反而成就了这部作品。汪俊过去是拍都市剧的,此前最接近历史的一部作品是新版《四世同堂》;台湾编剧杨海薇在内地的成名作《孝庄秘史》,严格意义上是一部爱情戏,皇太极、多尔衮,她笔下的一对痴情种,这一点也不奇怪,杨海薇曾是综艺和儿童节目主持人,后来主攻言情剧,操作了《星座女人》系列。
作为观众,汪俊是最不爱看辫子戏的那种人,因为他从根儿上不相信。“历史剧是没法还原过去的一种艺术样式。你怎么去还原历史?历史谁也不知道,它只存在于教科书中,所以戏说也好或者什么也好,我都不太相信,很难唤起我的投入,我很难看进去。而且我们写历史剧很容易从概念出发,屈从于早有的历史定论。”历史剧从没带给过他审美上的意外,“从历史剧了解历史,没谱”。
那为什么要接下《苍穹之昴》这份工作呢?汪俊给本刊记者的答案是:“一是我对里面的人物感兴趣,二是小说有一种新的历史观。它的意识受瑞典的迪伦马特的影响,它的历史观是:历史的功过你要怎么看?我们通过改良也好,改革也好,可是对大清来说已经烂到根儿上了,最多也只是修修补补。而慈禧,她这个历史罪人,可能由于她犯的这些错误,她的这些罪恶,恰恰加速了大清的灭亡。慈禧在清末起到了一个摧枯拉朽的作用,让大清灭亡,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建立一个共和的体制。这是挺有意思的历史观,让我们不站在一个爱国或者历史功绩的角度来讲她。从另外一个角度,她可能加速了一个腐朽的东西的灭亡,然后让新东西能够尽早地诞生,这对中华民族是好事还是坏事,这个角度有点像《罗慕洛斯大帝》,就是杰克·马逊的那个戏。说的是罗马的国王,整天在宫廷里斗鸡玩,其他的异族已经打到了城门底下,他还在斗鸡玩,所有的大臣都觉得他不爱国,要把他杀了,他还照样在斗他的。后来这个皇帝说,其实罗马帝国已经烂到根儿了,我们的反抗没有任何意义,我的任务就是加速它的灭亡。小说里我隐隐感到了这个历史观。”
在杨海薇和汪俊的讲述里,他们和日方开了很多次会,无数次的争辩,焦点凝聚在如何看待慈禧上。杨海薇很少会创作一个她内心很讨厌的人物,慈禧是个例外:“我们在生活里面也常常看得到这种人,就是——自私自利、控制欲特别强,什么她都要控制,凡事以自己的利益为先,这种人恰恰是我最讨厌的一种人,所以怎么可能为她去翻案呢?不可能!作者对于慈禧抱有太多美好的幻想,这是我完全没有办法接受的。日方没有读过中国的历史,他们对于慈禧的了解是来自于这本原著,所以觉得:哎,为什么我们的反弹这么大?我和他们耐心地沟通了非常之久,连我都不能通过,我们的观众是绝对不能通过的。”
( 电视剧《苍穹之昴》拍摄现场 )
原著中乾隆经常出来和慈禧对话,甚至观看光绪与珍妃做爱,理由是日本人没听说过康熙,他们理所当然以为清朝的英主是乾隆,这个部分是否保留,杨海薇与日方争论了很久,折中办法是慈禧与之对话的并不是真正的乾隆,而是她的潜意识,她的良知讽刺她的行为,而她又忍不住为自己辩护。
“我看了觉得最恶心最没有办法接受的地方,就是乾隆为慈禧开脱:清朝本来就要亡了,你是个好女人,你必须带着夜叉的面具来让清朝结束。然后她就哭了:‘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这样子。”原作者浅田写过《铁道员》这样的作品,他的内心非常相信善良的力量,对于中国人敏感的伤痛,他没有包袱地大胆想象,“他也没有说要美化慈禧,因为那是作家的幻想,这是大家双方要互相理解的,也不要说一味地去责怪他,因为他没有这种心情,但是我们也要让他们理解我们有这种心情。他书里面对慈禧的美好幻想,太多是我无法接受的,我把这部分我无法接受的全部删掉了。”杨海薇说。
民族情感在创作中时不时会蹦出来,汪俊也做过类似的事,剧本中有光绪在甲午海战后失声痛哭,汪俊把日本版本中的删去,在中国版本中保留,因为他不想让日本人看到中国人窝囊的一面。
我们看到的《苍穹之昴》与原著有很大不同,首先是结构。原著中有两双眼睛,春儿看内廷,梁文秀看外朝,但他俩没有情节上的关联,杨海薇处理成两人是异姓兄弟关系,人物之间必须有交织。书中讲究的是一种慢吞吞的韵味,但在电视剧播放中会导致观众换台,原著的时空跳跃很大,这也是它畅销多年却一直没人改编的原因。最让杨海薇感觉好笑的是,日本人用他们的方式理解中国宫廷,书中多次用到暗杀,科举前三名——状元、榜眼、探花,全去搞暗杀。“中国人不用暗杀的,斗争的手段多得很。所以我就觉得,他的认识,还是他那个军阀政治,就是把对方的军阀杀掉就行。中国的政治不是这样的,你暗杀对方没有用。而且比暗杀高明的手段不知道有多少。”
汪俊认为,根源在于中国几千年的畸形政治太复杂,日本人把它想得太简单。“中国人一个眼神、一句话能听出好多意思来,错综复杂的关系怎么才能够表现?第一场戏一上来杨喜祯叫慈禧隐退,怎么可能呢?中国的那种权力之争,不可能让他敢当面对慈禧那么说,中国观众一看就明白了,这可能很影响日本观众的理解,但是现在看来还都挺能接受的。”客观上这也导致了《苍穹之昴》没有一般宫廷戏那么多钩心斗角。
还有原著中张夫人和外国人讨论,新科状元相貌英俊,前门大街都有他的画像卖,把杨海薇笑个半死:又不是明星。
尽管讨厌慈禧,杨海薇为自己找到的方法是:钻到角色的身体,用她的眼睛看世界。“我第一次游故宫,感觉特别恐怖。那样一个华丽牢笼,如果我是慈禧,每天早起打扮得漂亮,只能给宫女太监砖头瓦块看,同样一个菜,不能吃到第三口。《宫女谈往录》里说,慈禧喜欢闻新鲜水果的香气,她说:‘女人要是连打扮自己的心肠都没有了,那还活个什么劲儿?’她的丈夫咸丰是个很热爱戏曲,后来沉迷于酒色的皇帝,如果慈禧是一个从年轻时就非常严厉、面目狰狞的人,她怎么可能得宠呢?她肯定也是很懂生活情趣、爱美、喜爱戏曲的人,才能跟他产生情感,后来她也宠擅专房很长时间。如果像慈安太后,她就是一个没有欲望的女人,但是慈禧是欲望很强烈的人,包括物质欲望、享受欲望,那么活泼、那么闲不住、那么不甘寂寞的女人,这种生活对她来说是种痛苦,那么她必须要有一件事情来寄托她的精神,发泄她的痛苦。有一个网友讲得很好,他说:如果慈禧几十年来只有一种面貌,一种心思,她还能掌权几十年,那就太侮辱清朝亲贵大臣们的情商和智商了。”
这一次次两国创作人员的辩论反而成就了《苍穹之昴》,让它成为一部不同于以往的历史剧。“它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视角,就是从一个人的角度来写,作为一个女人、一个母亲的角度,而不是一个概念的角度。我们以前说到慈禧,往往就变成一个传声筒,我们写慈禧,会脸谱化、标签化,会从我们的概念塑造这个形象。我觉得日本人有一点好,他从人性的角度,从本真的角度来写这个东西,然后慈禧的那些罪状,那些历史性的错误,包括她个人性格中暴戾、残忍的东西,我们也要用。日方那么坚持,和我们观点的碰撞,恰恰倒是出来了一个,我觉得出来了相对饱满和相对可信的慈禧的形象,这里面你看到她也流露出她很真情的一面,同时也有她很凶残的一面。”汪俊说。
杨海薇是一个非常大陆化的台湾编剧,她祖籍北京,如今也定居在此,喜欢林海音、唐鲁孙的文字,台湾基本没有历史剧这一门类,《一代皇后大玉儿》是她仅有的印象,有的只是偶像剧与台语剧。杨海薇最爱的电视剧是《北京人在纽约》、《我爱我家》,最喜欢的演员是姜文、孙红雷、宋丹丹,在台湾写爱情剧写得很烦才来到内地,正因为没有受过大陆历史剧的熏陶,她的心中没有桎梏,她对历史的认识多是来自于台湾学者的著作,例如高阳,这对我们来说又是一种新鲜角度。
汪俊不认同把历史剧当历史拍和中国老百姓被教化出的主旋律情结,他认为我们在历史剧最缺失的不是考据,而是审美和韵律感。“所谓的正剧,好像是经过考证的,为了再现那段历史和历史人物,但还是有局限,我只是表达了我的历史观,只有那些历史知识为零的观众才会相信。大的事件上可以虚构,但是细节上一定要考究。我要给日本观众展现中国文化,尤其是我们宫廷文化,我们灿烂的文化。”
一开始的时候,只是确定剧中要有日本演员,但慈禧还是要从那些扮演过的中国演员里挑选,直到看到田中裕子的照片,汪俊才下了决心。“中国演员演古装戏容易程式化,好像老要从戏曲里借鉴点什么转身啊,什么一个亮相啊,她反而很生活地在演,完全没有程式化的东西。我要手把手地教她,怎么喝水,怎么吹茶叶,怎么用盖碗儿上面的盖来拨茶叶,怎么吃东西,满人怎么走路,怎么回头。当然她偶尔会冒出日本武士道的那种动作,一发火突然蹲下来,手往天上一举,我说这不行,中国的慈禧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我也希望有一个交流,你看了原著你以为是那样,但是你看了改编,你会知道‘哦,原来在中国人眼里未必完全是这样’。这就是一个交流,也许会引起他们探索这段历史的兴趣。”杨海薇说。■
(实习记者童亮对本文亦有贡献)(文 / 孟静) 历史可能慈禧还原汪俊苍穹之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