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明坚:做音乐的“浪荡子”
作者:王恺( 每周六晚上的沙龙演奏是很多武汉爱乐者的幸福时光
)
沙龙里的幸福时光
如果你熟悉武汉的街道,那么就知道洞庭街意味着什么。这是租界时代繁华汉口的剪影,刘明坚的家就是100多年前的法国领事馆,参天大树环绕着的这幢纯粹法国乡村风格的小楼。不过,尽管风雅的骨架还在,破败也很严重,甚至很多玻璃窗都消失了,细看之下,才能发现这幢属于公家财产的建筑物,已经到了风烛之年。
刘明坚的父亲刘惠农作为新中国成立后的武汉市市长,上世纪60年代携全家人住进了这幢小楼。那一年,刘明坚才13岁,不过他在楼里的时间并不长:“文革”时代全家被驱赶出去,父母亲入狱,而他则下乡。“文革”后父亲官复原职,可刘明坚不久就去美国学习提琴。父亲去世后,他才陪着也是老革命的母亲在楼里住,这时候,50多岁的他才发现隐藏在闹市深处的这座老宅的好处,琴声再怎么放大,外面就是几百平方米的院落,从没有邻居投诉,众多的厢房可以被他利用来作为制作提琴的工作间。
他也能坦然面对万一母亲去世后房子被收回的事实。“我反正一生不买房,也没什么积蓄,到时候,租个房子,一样做琴教琴。”
我们去的那天,正好市政府外办的人前来帮助刘家打扫房屋,原因是下周英国曼彻斯特的儿童乐团要来武汉,指定想和刘指导的儿童乐队交流。原本乱糟糟的刘家顿时清洁了不少,也清理出不少旧时遗物,其中还有老市长刘惠农参加党的“七大”的代表证,刘明坚一直兴奋于这个证件的大小,只有两个火柴盒那么小的证件,被他拿来反复展示。客人们说应该保存起来,或者捐献博物馆,可是他毫不在意,一副老顽童的模样。
( 刘明坚的母亲张林苏已经90多岁了,她很喜欢儿子的琴声
)
从小生活在这样的家庭,按照母亲张林苏的说法,包括他自己的经历来看,都没有什么实际的好处,却是养成了他大大咧咧的性格。谁到这幢楼里,都得听他的指挥,任何来参加沙龙的人,刘明坚都是一句话,把手机关了,别在这里接电话。
19点,参加沙龙的人陆续来到,其中有省级干部,也有现任的局长,还包括几个商人,豪车全部停在荒废的庭院前。来到这里,社会角色似乎淡漠了许多,大家迅速成为乐队的一员,一一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刘明坚自任首席小提琴和指挥,大家也不多话,立刻开始了演奏,按照刘明坚的说法,是演出,不过并没有观众。我们去的那天,就是我们和几个迟迟不走的学琴的孩子家长,可是这丝毫不干扰他们的兴致。
( 刘明坚用自己创造的一套提琴教学法教导孩子
)
演奏的是世界名曲,相比起孩子们练习了一下午的帕格尼尼第五,难度要小了很多,可是大家很严肃,气氛像正规乐队的排练。大家静听刘明坚的指挥。
反倒是刘明坚最活泼,不时指点一二,他叫某局长来个独奏,说看看他最近的水平增长了没有。局长满脸不好意思,赶紧说,不行不行,不敢来。刘明坚笑着悄声告诉我,局长经常偷偷在办公室练琴,练的时候谁都不能打扰,所以最近进步很快。有一位给排水工程师总是出差,可是一回到武汉就跑来,在这里待一晚上练琴。问他的感觉,原来在这里练琴是“非常超脱,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 院落已经荒废,刘明坚说很久没收拾过了
)
刘明坚手上缠绕着绷带,他哈哈笑着告诉我,是年初打架的结果。原来,刘家的房子属公产,后面还有一片花房属市政府,院落的归属权就很模糊,经常有人跑进来,把车停下就走。一个月前,有几个法院的人停下车要走,刘明坚说:“别自以为是法院的就了不起,把车开走,不开走我就砸车。”结果没两下,车没砸坏,他手上的骨头倒在争斗中骨折了。他不愿用西医开刀正骨的疗法,用了中医的保守疗法,因为这样虽然骨头错位,影响手的功能却比较小。
母亲张林苏已经90多岁,常年居住在二楼,见刘明坚和别人争斗,也没有办法。“这孩子,不惹他脾气就好,惹他就发作。”这位当年上过“抗大”的老战士对儿子的提琴人生一点都不懂。“文革”期间,她和刘惠农双双被抓,15岁的刘明坚在外面讨过饭,还和同学偷过汉口土产商店的烟花,被抓进公安局。后来母亲才知道,儿子在湖北农村种地,用17元的积蓄在县城买了一把琴,开始自学拉“长征组歌”,这才慢慢把自己从混乱的生活中抽出来。
( 刘明坚不仅制做小提琴,还制做大提琴外形的音响 )
“文革”后期,刘明坚以几百人中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武汉音乐学院。“那是工农兵学员时代,很多学校不用考,可是我们学校还是严格考试。”但收不收他成为学校的难题,因为当时他的父母还没有解放。一位老师坚决要求招收,说音乐学院总要体现教育质量吧,他才入了学。上世纪80年代他去美国留学,也是自己考的全额奖学金,张林苏带点骄傲地说:他和几个妹妹,都没沾一点家庭的光。
回国后因为常年没上班,刘明坚他们几个被武汉乐团辞退。张林苏说,管也管不了了。随着年代的更迭,刘家逐渐变成了普通人家,连楼梯上的地毯,包括压地毯的金属条都被机关管理部门拿走了。与普通人家最大区别,倒是这个充满活力的儿子在家里挂满的小提琴,还有每周络绎不绝来练琴的人。
( 小提琴制做十分复杂,刘明坚要反复刷漆50道左右
)
张林苏喜欢从楼下传来的若隐若现的琴声,老房子隔音效果好,所以并不觉得嘈杂。她开始为儿子感到骄傲:虽然儿子被乐团除名了,没有退休金那些保障,“可是教的学生,做的小提琴,都是一流的”。
小提琴背后的手艺
( 在这里学琴的小朋友都要学习读谱,靠自己学习来理解音乐的含义 )
二楼宽大的阳台上,挂着不少的刚刷完漆的小提琴,等待干燥,朋友们笑话说,别人家里挂腊肉,你们家挂的全是不能吃的。
制作小提琴从头到尾所有活全是刘明坚自己做的。最近几天,他正在给提琴上漆,“刷漆尤其不能靠别人,因为刷的时候一定要平心静气,不能有一点停顿,否则就会有痕迹,那样打磨起来就麻烦了”。
( 学琴的小朋友 )
一把琴,前后要刷50多道漆,所以他的作息时间也和常人不同,深更半夜是他的工作时间。“那时候没人打扰,白天有人干扰就不行。”
虽然是2000年濒临破产的时候开始做琴,可是起源却很早。刘明坚上音乐学院之后,当时还是争论要不要教“资产阶级练习曲”的时代,学校的工农兵学员总是说:资产阶级的音乐里全是无产阶级的鲜血,刘明坚的性格又使他和人辩论,在舞台上一段一段地拉。“把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音乐拿出来对比着拉,看有没有鲜血。”当时有个老师叫黎明,后来经不起批斗自杀了,他很喜欢刘明坚这种性格,也偷偷教他拉琴,还告诉他自己的人生经验:不当官,不发财,学手艺和知识是要紧的。刘明坚说:“他这句话影响了我一辈子。”
制作提琴,就是刘明坚那几天开始酝酿学习的手艺。“其实也是无心,父母亲那时候官复原职,我要买什么,他们都掏钱。当时买过300元一把的小提琴,还买过600元一把的,都是当时的天价,可是始终觉得表现不出色。”他自己总结,是因为制作者和使用者对音乐的理解不同,“正好当时湖北出土了编钟,那种音乐的丰富性还真有启发”。
他于是去了广州红棉乐器厂,中国制作小提琴最好地方。“工人们的工艺是过关了,可是对音乐的理解不同会导致加工工艺上的区别。我找到了梁国辉,后来他自己和他的学生们做的琴很多都是世界金奖,可当时他也不懂我的要求,我们俩沟通了很久,他才明白,我要的不是那种所谓的干净,而是丰富,尤其是在高频泛音区域。这种要求就使加工的弧度啊、材料啊,包括木板厚度都不一样了。”
和梁国辉成为朋友后,刘明坚算是投入到加工提琴中了。“为了找合适的木头,我把林区都跑遍了。”后来发现跑林区其实没有用,因为当时砍下来木头并不区分,还得找后端的所谓物资公司。他去了当时在武汉的中南物资公司找材料,终于发现,琴背面所需的槭木大部分被纺织厂要走,是纺织厂做梭子的原料。“可是他们要的部分和我们要的部分不一样,他们舍弃的一棱一棱的地方,正是我们做琴背的好材料。”
出国前,刘明坚在家里积攒了大批木料,包括做小提琴面所需的白松。做小提琴的木料需要陈放,只要保持干燥不腐,甚至越放越好。“可是回国才知道,一部分材料被家里人堆在后面花园里,结果腐烂了。还有几块好材料,被我朋友来玩的时候,当做木材烧壁炉用掉了。哈哈,结果最后只剩下20多把琴的材料了。”
不过那时候他还没想到做小提琴,而是一心想做生意。虽然在美国各个大学遍访名师,可是有偶然的原因,中断了他的演奏家的计划,转为经商。
“我太爱我老婆了,她那时候刚到美国,看见别的同学转行做生意发财,也逼我转行。”刘明坚的妻子是古筝演奏家,录制了改革开放后中国第一盘古筝磁带。墙上是她当年和刘明坚的合影,虽然是黑白旧照,可是异常美丽,刘明坚说,现在知道,那是一生中最错误的一个选择,可是现在后悔也没意思了。虽然现在他和老婆离婚多年:“可是,当年我们俩的房间我现在也不愿意住,怕回忆起来伤心。”他打趣自己。
不过显然他不是个生意人才,虽然公司在武汉有几年做到很大,可是一次为朋友担保就被骗走了几十万美元,加上经营不善,在90年代末彻底关门。刘明坚那时候也已经被乐团除名了,陡然发现自己破产了。
“总得生活啊,怎么办?家里储存的那批旧木料被我发现了,于是做提琴。”做出来的第一把和第二把琴被他带去美国,“因为只有音乐发达的国家才能知道什么是好提琴”。
刘明坚拿出他在美国有人为他拍摄的纪录片给我们看:说那两把琴经历了不少名家之手,大家的表情都很类似,先是不相信这把琴出自这个看似普通的中国人之手。按照他的说法,帕尔曼也拉了他的琴,虽然按照规定不容许录像,但是帕尔曼毫不掩饰对他做的小提琴的喜爱,要求把那两把留下一把卖给他,刘明坚说后悔自己当时舍不得,“其实要是那把琴真卖给他了,我现在制作的琴的身价会更高”。
“这些演奏家最知道小提琴的好坏,而且他们试琴不仅是在小房间独奏,是要拿到音乐会上,这时候,演奏家手中的琴声能否越众而出,最有说服力。”刘明坚特别欣喜,自己的琴在大乐队的场合,一样声音表现很好。他说他的琴在美国以5000美元到数万美元的价格出售,而且订购的人很多。“为什么不在国内销售?国内还没到要求那么高的阶段,所以我做得好做得不好,大家不关心。”
刘明坚动手能力超强,除了做小提琴,他还制作外壳形状为大提琴模样的专用音箱,因为他想听音乐在不同形状音响下的表现力,追求更好的效果,连接音响所用的线,是他买来白银加工而成的。
刘明坚和孩子们
刘明坚80年代在中央音乐学院进修的时候,觉得自己应该去世界上遍访名师才能成大器,于是靠奖学金去了美国。他说,先和奥伊斯特拉赫的助教高莫斯学习,又和迪蕾的助教学习。“每个人教的东西都不一样,视野被打开了,我吃亏在自己早年的基础不好,加上练习时间不够,所以不可能成为演奏家了,大概只能在乐团里做一个演奏员,这其实也是我后来归国做生意的另一个原因。”
不过这些经验却不甘心被荒废。2000年,刘明坚赋闲在家,家里聚居了一帮无所事事的朋友,很多人有学音乐的经历。“有个朋友拉琴比我强,那时候也是生意破产,一连几年吃住都在我们家里,他总想着东山再起,我就劝他,你没有做生意的本事,倒是有教琴的本事,为什么一定要幻想着做生意呢?那朋友不听,结果我就开始收学生,收入全部给他,因为那时候,他真是一分钱都没了,我倒是能靠制作提琴挣钱。”
他说,也就是因为帮朋友的忙而教琴,激发了他自己的教琴念头。刘明坚教琴最奇怪的一点,是他并不按照练习曲的方式来循序渐进地教学,而是一开始喊孩子练习基本功的同时,要读谱,鼓励他们自己去理解音乐。进来一两年后,就参加孩子们自己乐队的合奏,乐曲的难度都是非常大的。“其实这就像读文言一样,你的功力深了,随着年纪增长,什么在眼里都不太难了。”他一开始就对来学琴的家长们说清楚,我这里不教考级,你们要学那别到我这里来,可是孩子们往往学习到更复杂的东西,比如复杂的乐曲,合奏技术,包括对一些高难度的音乐的理解力。至于基本功,他的看法是:“一般要一万个小时以上,越难的乐曲,越需要孩子们的肌肉记忆,其实到最后真不是看谱子在拉,而是靠自己的本能在拉琴。”
几年下来,孩子越来越多,外地的穷孩子来这里,他一般不收钱。“有个襄樊的孩子,开始是想来学点,以后回去也能自己教学,因为家里穷嘛,想贴补家用。结果拉了3年越来越好,直接考上了音乐学院。”而富裕人家的孩子来了,尤其是一些慕名而来的富家子弟,他就不客气了。刘明坚笑着说:“和美国一样的价格,100美元上一次课。”
即使如此,上课的人数也不少,二三十个,黑压压地像小乐队。刘明坚并不像有些老师单独教学,而是盯着孩子们的手法,耳朵仔细分辨着每个人的错误。这天他给学习了3年的几个孩子规定的曲目是帕格尼尼第五号协奏曲,之所以选择难度这么高的曲目,是为了让孩子们“至少能够成为职业演奏者,而不是为了上国内的音乐学院”。这种严格训练下,刘明坚觉得,说不定真能出一两个世界级的演奏家,“反正肯定比我强”。
一位孩子跟随刘明坚学了8年的学生家长告诉我,刚开始来,一点不明白刘明坚的教学办法,就觉得收这么多学生,刘老师是不是赚了大钱?不一个个地教学,是不是教育的办法有问题?
可是孩子进步之大,使他慢慢发现:“刘老师赚钱不赚钱,根本无所谓,他自己也管不好钱。他就是一个对音乐发痴的人,和那些晚上来这里参加音乐沙龙的人一样,贴时间,贴成本,什么都得不到。我就笑话自己,这么多人里面,唯一功利的就是我和孩子的妈妈,因为我们目标明确,想让孩子出人头地。”这大概是武汉这个市民气息浓厚的城市对刘明坚一种普遍的看法。■
(文 / 王恺) 浪荡子刘明坚音乐首席小提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