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岁月里偷来的旧日情怀
作者:李东然( 电影《岁月神偷》剧照 )
“在变幻的生命里,岁月,原是最大的小偷。”
这句话被罗启锐和张婉婷摆在了《岁月神偷》的片头,接着就是60年代的旧香港跃然眼前,取名永利的老街上,两兄弟一个开发廊,一个做鞋匠,街头街尾地包办一头一脚,生活不会太差,小弟(我)眼中的世界是这样的:爸爸总低着头做鞋,妈妈总在操劳,哥哥上的是拔萃书院,连续两年的Individual Champion(个人冠军),是不折不扣的英雄,而“我”只有被大伯拉去“试头”的份儿,后来,哥就病了,妈老这样念叨,鞋字半边难,鞋字半边佳。
这么个故事,不功夫,不搞笑,也不鬼怪恐怖,却在香港的电影院里,上映18天,票房已经突破1500万港元,成绩好过了同档期的3D大片《爱丽丝漫游仙境》,甚至超过了《阿凡达》、《拆弹部队》等年度巨制。很香港的本地媒体评论是:“点了港人的泪穴,一部庶民角度的香港史,偷回了被偷走的香港价值,也寻回了香港电影的意义。”
永利街本就是一条老街,了了百米,甚至至今被一次次的旧屋改造落下,如今却有很多香港人专程跑去游览,街上的食铺商家一时乐得盆满钵满,甚至不乏些港人认认真真地给政府写信:“这样一条街定要原汁原味地留下,老街有老街的意义。”
这结果让影片的监制张婉婷欣喜,也意外,她向本刊记者坦言,这感觉在今年柏林电影节上领走“水晶熊”时就曾出现:“一两千人的电影院里,外国人竟也泪流满面,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当时我还是担心香港本土观众的反应,如今竟成了种集体关注效应,人人似有非看不可的感觉,让我觉得像做梦。可能是因为香港人厌烦了过于喧嚣的片子,而这样一部安静的戏给他们很纯很真的感受,这是久违的。”
众所周知,在香港,“很安静的”电影总是异数。张婉婷至今也感慨:“这种故事在香港确实很难找到投资,足足等了10年。后来《秋天的童话》的投资人,因为是老朋友才说:‘想办法便宜点拍算了。’首先投了一部分。再后来香港电影基金的一部分钱,和美亚的一部分钱进来,东拼西凑地才开拍。”
自然还是张婉婷和罗启锐的组合。从当初两个热爱电影的年轻人,因为同在纽约大学读电影,相识,相恋,到至今的这25年里,每一部作品都合作在一起,《非法移民》、《七小福》、《玻璃之城》、《宋家王朝》、《北京的乐与路》,创作一路辗转,作品处处拿奖,他们成了香港电影界带着童话色彩的“金牌组合”。
与两人分别交谈,很容易就体会到他们之间的契合,同样的温婉有礼之下,张婉婷的干脆、大气与锋芒,与罗启锐的细腻、温存和缜密,参差有致,而又相得益彰。
相比贯常“张婉婷导演、罗启锐编剧”的合作方式,《岁月神偷》可算是绝少的例外,《岁月神偷》的导演、编剧是罗启锐一人,而张婉婷仅以监制身份参与了电影。“因为差不多90%是我自己童年的故事,发生在我七八岁、八九岁的时候,我从小就开始写日记的,因为爸爸教我识字比较早,就一天写几句。所以这电影可以说是根据日记的改编。”罗启锐告诉本刊。
坚持翻出这样一段回忆,也坚持要自己导演影片,罗启锐说对自己别有意义:“我一直都想把这段从前的故事记录下来,和片中的小弟一样,我就生长在电影里那样的香港家庭,哥哥的离开是我童年的结束,这是凝固在我童年的一个很疼很灰的回忆,一直困在我的心中,觉得非要把它释放出来不可。把这一段回忆、创伤安顿下来对我很重要,等了10年,甚至想拍不成电影的话,就把剧本继续写成小说,因为我需要这过程让伤口能变成疤痕,慢慢地好起来,拍成电影已经是喜出望外。”
安顿回忆的初衷,让夫妇两个人花了大力气,只为如何呈现出记忆中真实的旧日香港。张婉婷告诉本刊,每一个道具、布景、服装、造型都要讲究,为了记忆里的真实:“让昨日重现不容易,美术、摄影、选角、导演的手法,每一个环节都尽善尽美,幸运的是那条旧街并没有拆掉,压力少了不少。但还是要每天刻意沉浸在往事里,我们是那个年代走过来的,所以很多东西都靠两个人聊回来。比如,片子里小朋友的书包,是当时泛美航空公司的旅行包,当年那书包是每个孩子都想要的,因为当时乘飞机旅行的机会很少,所以小朋友们把那样的航空纪念旅行袋就当做宝贝,每天抱着。此外,片子里的十号风球,在那个年代也很惊人,香港那时的旧房子对那台风而言,整个天台、整所房子都可能被吹走,那恐惧在我们的记忆里烙得好深好深,所以我们就花大预算去拍这个场景,用大马力引擎对着鞋档吹,用消防车淋水。”
故事里不只是罗家,旧日时光诸多困苦,但整条永利街上,都漾着暖意,开饭时熙熙攘攘,老老少少聚在一起吃得壮观;邻里间既斤斤计较着一张电影票,却又宁愿亏待自己的小孩也要把最好的月饼拿给别人;金发碧眼的英国警官索起杂税杂费死缠烂打,但也和辖区里的孩子打成一片;老婆婆看不懂英文,可对政府的英文“出庭传票”一笑了之。
现实,乐观,坚强,哪怕面对苦难也甘之如饴,还有代代间流淌的兄弟情,暖心醉人的人情味,很多香港人说,在这部电影里看到了属于香港人的骄傲,罗启锐坚持,并非回忆过程完美了逝去的过往。
“当时我们住在那个街区的时候,邻居都是一块吃饭。比方说我奶奶说一个故事,不光是我在听,很多小朋友都围过来一块听的。吃饭也是,我老妈每天煮饭就弄一两道菜就好,因为附近的邻居会一起,这样我们就有二三十道菜,那感觉很好的,像活在一个很大很大的家庭里。当时大家都不富裕,英国殖民统治又腐败,家庭啊小店铺啊通常都会被政府告,不管什么小事情都会告你,但只是罚个10块8块就把人放出来了,这是英国人赚小钱的伎俩,所以电影中的小弟就把英国国旗给偷了,算是小小的反叛。可华洋杂居就是当时的状况,我念书的时候也得到过外国老师热心的帮助,我觉得这些都是过去香港的一部分,我觉得没有必要回避,我只想把童年尽可能保留复原在电影里。”他说。
关于那些愿意把《岁月神偷》看成香港社会史、政治史的说法,张婉婷坚持,让电影的出发点返回个人,她说,住进自己的享受,不知不觉地去拍电影,从美国拍到香港,从香港拍到北京,现在回过去看,倘若把自己所有的作品梳理成为一个系列,那么就是一代香港人寻找自我身份的过程,《岁月神偷》是自己心路历程的一部分,不过10年的等待让作品次序上多了波折。她笑言,这是因为自己脑筋本不灵光,想问题只顾得到眼前,拍电影都是当时最有感受的东西而已。
“我学电影在美国,所以头三部电影都是关于美国的非法移民的,因为那时我在纽约大学读书,在唐人街认识很多非法移民,所以第一部戏就叫《非法移民》。之后的《秋天的童话》、《八两金》,都是关于在异乡漂泊的华人的流浪状态,因为那是我当时最关心的。回到香港后,我就拍一些我在香港感到亲切而有感触的故事。比如《玻璃之城》,也包括这次的《岁月神偷》,都是地道的香港故事。香港回归祖国了,我自己从小受的教育比较西式,所以希望对祖国的了解能多一点,就去读书,发现有‘宋家三姐妹’这样传奇的女人,才拍了《宋家王朝》。真正去北京生活的时候,发现北京有如此特别的音乐人,做摇滚乐,但跟我在国外结识的摇滚人的生活状态是完全不一样的,《北京乐与路》就诞生了。”
张婉婷觉得,这么拍电影的好处是使得她的作品能比较好地和现实互动,《岁月神偷》虽然拍的是过去,但是从上世纪60年代至今,彼时的港人生活和如今都市里香港人的孤寂封闭,仍是很有现实意义的对照。无论是作为异乡人去拍美国或者北京,带着隔阂创作,还是作为香港人拍香港时的直视与追问,她把隔阂与切近都当成是自己风格的一部分,根源是自己土生土长的香港身份,这也正是她始终坚持的拍电影的初衷所在。“我用香港人的角度去看北京摇滚,可能跟你们看的不一样,必然有争议,但是我坚持,因为一个导演应该有自己的特色。我是一个土生土长的香港人,所以我拍电影一定有我自己的角度和特色,这是一切的前提。”
罗启锐显然不及太太擅于总结和表达,面对大陆观众,他直言担心,但他自信拍了一部对大陆观众而言,也会及格的电影。“你看一部法国、英国或者意大利的电影,还是希望法国的、英国的或者意大利的导演都可以传达本国文化背景的信息,这样拍出来的电影反而可以称其为国际性,也才有力量超越地域地去传达人的内心情感。所以我想,香港味道和港人情怀的故事,坚持了纯粹,大陆观众中间也将会有情感共鸣产生。”■
(文 / 李东然) 情怀岁月香港罗启锐旧日偷来张婉婷岁月神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