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无中生有、唤醒与清洁
作者:何潇( 无印良品店铺
)
采访曾一度静止。当我就“艺术化生活的可能性”提问时,原研哉没有立刻作答。“这可是个大问题。”他微微往里坐了一坐,手放在腮下,低头不语。这样的静默持续了大约2分钟,他抬起头来,十分坦白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来回答这个问题,我不能定义什么是美,但设计是这样,它在唤醒一些东西。”
在“如意·2010中国服装论坛”当天下午的演讲里,原研哉谈到时装的未来,也表达了与“唤醒”相似的观点。“我认为时装的设计不是装饰,而是对欲求的一种教育。产品与服装是在一棵树长成并开花结果的,仅仅装饰果实不是设计。树木长在土壤里,土壤养分不好,产品的品质就不会好。土壤是什么?它由人们的欲求组成。时装的设计怎样去教育人们的欲求?怎样对这种欲求产生影响力?这就是设计。时装和设计是一样的,都是对人们的欲求施以影响。”
原研哉今年52岁,是日本中生代最著名的平面设计师之一,也是日本设计中心的代表、武藏野美术大学教授,2002年出任无印良品的艺术总监。他涉足的领域颇为广泛,远非“平面设计”4个字可以涵盖。人们称他为“大师”,并不是因为某件作品,而是因为这些作品背后的理念。在长野冬奥会开、闭幕式节目纪念册与爱知县世界博览会文宣设计中,原研哉提到“信息的构筑”,这是设计师对观众体内“五感”的唤醒:“感觉或形象的组合是设计者在信息接收者的大脑中进行的感觉再现。”在给无印良品的概念提案中,他提出“无中生有”的理念,或曰“空”(emptiness),这是对想象力的唤醒,与姚斯谈论文本时提出的“召唤结构”有异曲同工之意:“有时候,可以用空无一物的容器取代信息本身,为受众留出想象的空间,它们所给出的意义填充和容器共同完成信息传达。”所以,在无印良品的广告里,看不到任何明确的商品信息——看似空无一物,实则海纳百川。
“如果无印良品在中国诞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无印良品?中国有老庄思想,是无为之为,所以也可以说我们这种思路是基于老庄的想法。但如果无印诞生在德国会是怎么样的?我们老在思索这个问题。”原研哉在论坛上说,“我们不是用豪华去让人倾倒,而是用简约让人着迷。这种简约是中国人、德国人、日本人、波兰人都可以用的一个概念。人类终有一天要变得理性,这种情况之下,我们会看到简约比豪华更好。这种简约并不是一种贫乏,没有内容,它不输于豪华。”
他为梅田医院设计的指示标识可以看做一个例子。所有的标示都用简单的白棉布制成,固定在墙壁或天花板上,可以随时拆卸,进行清洗。这其实是个“自找麻烦、对着干”的设计,白棉布易脏,而医院是个讲究清洁的地方,但原研哉认为,易脏的白棉布如果能时刻保持清洁,就等于向患者宣布“这是一流的医院”。在《白》一书的前言里,原研哉写道:“与那些含义被限定得较窄的标志不同,十字、日本旗上的红色圆盘这样的符号可以让我们的想象力能不受任何疆界限制地自由驰骋。它们就像无数空的容器一样,能包含各种可能的含义。虽然一开始我是在写‘空’,但没多久我就发现,我其实是在说‘白’:通过与‘空’那宽广含义谱系的对抗,‘白’出现了。”
( 无印良品商品 )
在采访中,原研哉用了一个词描述“白”出现的过程:清洁。“设计就是清洁,因为它让世界更干净。”原研哉说。■
设计即清洁
——专访日本设计师原研哉
三联生活周刊:大家经常用“简约”来形容无印良品。“简约”在西方提得比较多,化繁为简,是一个做减法的过程,而无印良品的“无中生有”,是一个做加法的过程。说“简约”似乎有一些不准确。
原研哉:是这样的。欧洲的文化是一种从繁到简的文化,我在欧洲学习的时候,不仅只学习它的简约性,也学习它的复杂性。但在日本的文化中,就是一种“空”的概念。对简朴,或者说简约,有各种解释。最近对它的一种解释,就是这个“空”字。中国文化里也有这种“空”。
三联生活周刊:你在谈论设计时谈到“Re-Design”的概念,是一种陌生化的概念——非常类似于布莱希特的“陌生化”理论,或者说“发现日常生活里的惊奇”。它关注的不是“一个东西是什么”,而是“一个东西将会变成什么”。
原研哉:布莱希特我不是太了解。但人生要关注的,不应该是“这个是什么东西”,而应该是“这个会成为什么东西”。把已知的东西“未知化”,把了解了的东西以不了解的形式表现出来,这才是人生有意思的地方。或者说,“已经知道的”并不是特别重要的,未知的东西才是有趣而重要的。打一个比方,谈起毛泽东,你就说“他是新中国的建立者”,说这种人所共知的事情,就没什么意思,但如果你说一个人所不知的毛泽东,“原来他还有这个样子”,就会比较有意思。知道人所未知的一面,是非常有趣的,这就是我所说的“已知化的未知化”。
三联生活周刊:就像一句话所说的:“审美拯救生活。”也有人说“生活的艺术”,或者“在艺术中生活”。人们希望通过艺术,或者,设计里的这种陌生化,让原本粗粝、缺乏美感的生活变得美好起来。所以我们会看到不像杯子的杯子,会说“烟斗不是烟斗”。
原研哉:设计里很重要的一点是对各种东西的唤醒。比如说,这个灯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杯子为什么是这个形状?这就像是一个醒过来的过程。设计是一种思考的方式,一种觉醒——这是非常重要的。“打动人心”对艺术而言十分重要,“唤醒”对设计而言十分重要。如果能更多地研究日常生活,将会更了解什么是设计。
三联生活周刊:你的这种说法有点存在主义的意思,“存在先于本质”,也像一种唤醒,是一种“已知化的未知化”。你受到了哪些人的影响?
原研哉:我没有受过存在主义,或者类似现代西洋哲学的影响。在设计过程中,会慢慢地形成一些自己的哲学。说到我受到影响比较大的人,是高中时候的老师,名叫秀井向太郎。他从不把设计当做一种制作,而把它看成一种哲学。另外受到影响比较大的是美籍日裔雕塑家野口勇(Isam Noguchi)。
三联生活周刊:你在谈论设计师工作的时候曾经说,设计师所做的事,是对信息进行整理,再呈现出来。你怎么来看设计的功用?
( 原研哉 )
原研哉:设计其实是一个“清洁”的过程,比如说日本的庭院。日本庭院美的精髓,就在于“清洁”。和尚们打扫庭院,是为了让庭院变得更美,但这不是一种雕饰。日本庭院里有两个客体,一个是自然的部分,一个是人工的部分——庭院里有很多人工的东西,比如亭子,但人工的东西并不一定能引发人们的兴趣。自然的部分是十分危险的,如果我们否定自然的力量,将无法维持庭院的静谧。将人工与自然协调统一起来,就是日本庭院之美的精髓。和尚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打扫,设计也像这样。■
(文 / 何潇) 无中生有唤醒日本设计师清洁原研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