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愚蠢的设计师
作者:袁越( 马纳吉特·海耶-哈特(左九)和她领导的研究小组 )
世界上最重要的酶是哪个?答案肯定是1,5-二磷酸核酮糖羧化酶/加氧酶(Ribulose 1,5-bisphosphate carboxylase/oxygenase,英文简称Rubisco)。此酶没有合适的中文译名,姑且简称它为“加氧酶”吧。加氧酶负责催化光合作用中最重要的一步,就是把空气中的二氧化碳(无机碳)固定成有机碳。也就是说,地球上所有生命几乎都来自加氧酶的催化,它的重要性无论怎么强调都不会过分。
加氧酶是生物界有名的刺儿头,研究起来非常困难,主要原因在于它是由8个氨基酸长链和8个氨基酸短链按照特定方式组合成的一个庞大的聚合体,但如果把这两种氨基酸链条简单混合,它们会各自黏在一起,大找大,小找小,很难说服它们按规矩组成具有功能的三维结构。事实上,加氧酶是少数几种至今仍然没有在试管里组装成功的蛋白质之一,做不到这一点,科学家就必须在活细胞里研究加氧酶,难度大大增加。
30年前,科学家发现了刺儿头的秘密。原来,加氧酶的组装需要依靠叶绿体里的一类特殊蛋白质的帮助才能完成,他们把这种蛋白质取名为伴侣素(Chaperonin),意思是说这种蛋白质好像是旧时陪伴少女出席社交场合的成年女伴,有她们在,少女们就不会感到害羞了。
后续研究发现,很多蛋白质的合成都需要伴侣素,而加氧酶的伴侣素不止一种,组装过程非常复杂,其细节至今仍然没有完全搞清。今年1月14日出版的《自然》(Nature)杂志上刊登了德国马克斯·普朗克生化研究所的马纳吉特·海耶-哈特(Manajit Hayer-Hartl)博士和她领导的研究小组发表的一篇论文,研究人员设计了一种包含两种伴侣素的配方,第一次把人工组装加氧酶的活性提高到了正常水平的40%左右。别小看这个进步,这就足以让科学家们能够在试管里筛选加氧酶的突变基因型,此前这种筛选只能在细胞里进行,变数太大,很难找出具有更高活性的加氧酶来。
科学家们为什么要进行这种筛选呢?原来,固碳是整个光合作用中速度最慢的一步,如果能提高加氧酶的活性,就能提高光合作用的效率,不但能增加粮食产量,还能减少空气中的二氧化碳,解决全球气候变化的难题。
也许有人要问,难道如此重要的一种酶,又经过了亿万年的进化,居然还有改进的空间吗?人类也太小瞧大自然的力量了吧?没错,加氧酶恰恰是自然界效率最低的酶之一,平均每秒钟只能催化3?10个二氧化碳分子。相比之下,绝大多数生物酶每秒钟都至少能催化1000次生化反应。
另外,从加氧酶那个古怪的全称就可以看出,此酶可以催化两种不同的生化反应。催化二氧化碳反应时叫做“羧化酶”,催化氧气反应时叫做“加氧酶”。两种反应互为竞争关系,也就是说此酶在固碳的同时还能和氧气分子发生反应,产生二氧化碳,后者就是所有植物都具备的“光呼吸”。问题在于,光呼吸正好是光合作用的逆过程,光合作用固定下来的碳最多会有25%又被光呼吸作用白白消耗掉了,从催化效率的角度看,这种酶的设计简直是愚蠢到家了。当年钱学森就是因为没有认识到加氧酶的低效率,仅仅计算了太阳光的总能量,便提出了那个著名的“亩产万斤”的口号。
从分子水平上看,二氧化碳和氧气差别不大,确实不太容易区分。但生物界很容易找到将两者区分得很清楚的酶,比如血红蛋白。通常情况下血红蛋白只和氧气结合,二氧化碳因为体积稍大而被排除在外。加氧酶却令人惊讶地没能区分出两者在体积上的差别,于是此酶既能接收二氧化碳,又能接收氧气,两种底物分子相互竞争,白白浪费了资源。
为了弥补催化效率上的缺陷,植物就必须大量生产加氧酶才能满足自身的需要。叶绿体蛋白质中有大约一半都是加氧酶,考虑到自然界中绿色植物的庞大数量,加氧酶几乎可以肯定是大自然当中储量最多的生物酶。这其实不是什么好事,它恰恰从另一个方面说明加氧酶的效率实在是太低了。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这就要从历史中找原因。因为加氧酶的催化功能如此重要,科学家相信此酶是地球上最先进化出来的酶之一。考古证明,几十亿年前的地球大气中几乎不含氧气,而是含有大量的二氧化碳。于是,早期的加氧酶根本不需要考虑氧气的竞争,而二氧化碳底物的浓度又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加氧酶也不必考虑催化效率问题。
但是,随着植物越来越多,二氧化碳逐渐被消耗殆尽,其浓度降到了目前的0.03%左右。而氧气的含量日渐增多,目前已经达到了21%左右,比二氧化碳浓度高3个数量级。但是这个转变是逐渐发生的,于是加氧酶不断通过小修小补来适应这一变化,久而久之就变成了现在这种补丁摞补丁的模样,而不是干脆换条新裤子。
加氧酶的这种特性,正好说明大自然并不是完美无缺的。现代科学的进步使人类能够认识到大自然的不足之处,并采取针对性的措施去修正它。■
(文 / 袁越) 愚蠢设计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