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为何喜欢列清单？

（文 / 薛巍）

( 乔伊斯 )

《杂纂》、《曼哈顿》与静物画的共同点

周作人说，清少纳言《枕草子》一书中有一类内容是“模仿李商隐《杂纂》的写法，列举不快意、煞风景等各事，以类相从，只是更扩大，并及山川草木各项，有美的也有丑的，颇极细微”。

文艺作品屡屡出现列举事物的情形。在伍迪·艾伦的电影《曼哈顿》的结尾处，艾伦思考为什么生活值得过，他列举了对他来说让生活值得过的东西：喜剧演员格劳乔·马克斯、棒球手威利·梅斯、莫扎特《朱庇特交响曲》的第二乐章、路易斯·阿姆斯壮演奏的《马铃薯头蓝调》、瑞典电影、福楼拜的《情感教育》、马龙·白兰度、辛纳屈、塞尚画的苹果和桃子、三和餐厅的螃蟹、女友特雷西的脸。

艾柯认为，随处可见的清单的出现并不是偶然巧合。他给世界上最重要的博物馆之一卢浮宫策划了一个展览，展览的主题听上去有些平常：在作品中列清单的诗人和在画作中列举事物的画家。他说他之所以选择了这些主题，是因为清单是文化之源，是艺术史和文学史的一部分。“文化想要干什么？使无限变得可以理解。它还想创造秩序——不总是如此，但经常如此。人如何面对无限？一个人如何努力把握不可理解的东西？通过清单，通过目录，通过博物馆的藏品、百科全书和词典。列举唐璜睡过多少女人是很诱人的——2063个，至少根据为莫扎特的歌剧《唐璜》撰写脚本的达·蓬塔说是这么多。我们还有各种实用的清单——购物清单、遗嘱、菜单，也都是文化成就。”

“清单不会破坏文化，它创造文化。在文化史中到处都能看到清单。实际上，文化中的清单蔚为壮观：圣人清单，军队和药用植物，宝藏和书名。想想16世纪的自然收藏。顺便说一句，我的小说中也满是清单。”

( 翁贝托·艾柯和他的新著《无限的清单》 )

会计制作清单，但在荷马、乔伊斯和托马斯·曼的作品中也能发现清单。在《尤利西斯》中，乔伊斯描述了主人公布鲁姆打开他的抽屉，在里面看到的所有东西。（开锁之后，头一个抽屉里装着什么？维尔·福斯特的习字帖一册、两张褪色的照片、一小截快融化的红色火漆、十二打J牌镀金粗钢笔尖、旧沙钟一架、慈善义卖会入场券第2004号、贝制饰针一枚、两张色情照片卡……第二个抽屉里装着什么？文件：利奥波德·保拉·布卢姆的出生证、养老保险单一纸……）可以把这看做一个文学清单，透露了关于布鲁姆的很多东西。

再以荷马为例，在《伊利亚特》中，他努力说清古希腊军队的规模。他首先用了明喻：“当森林大火在山峰上肆虐的时候，远处都能看到火光，纵是如此，当他们在行军的时候，他们的盔甲的光芒投射到了天空上。”但他仍不满足。他找不到恰当的比喻，所以他求助缪斯帮助他。然后他想到列举很多很多将军们的战船的名字。

这么做，他是不是偏离了诗？对这种质疑，艾柯解释说：“首先，我们以为清单很原始，是早期文化的典型，对宇宙没有明确的概念，因而局限于列举他们能够说出的特点。但是，在文化史上，清单一再风行，它绝不只是一种原始文化的表现。中世纪对宇宙有了明确的图像，那时也有清单。一种以天文学为基础的新的世界观在文艺复兴时期和巴洛克时期处于主导地位，那时也有清单。清单在后现代时期也随处可见。它有着不可抵挡的魔力。”

但荷马明知他永远无法一一列举战士和他们的战船的名字，他为什么还那么做？“荷马的作品一再触及那些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主题，人们总是要这么做。我们总是会被无限的空间、无数的星辰和星系吸引。在仰望天空时，一个人会作何感想？他认为他没有足够的语言去描述他的所见。然而，人类永远无法停止描述天空，仅仅列举他们的所见。恋人也一样，他们感到语言的匮乏，缺少表达他们感情的词语。但恋人停止过努力吗？他们创造清单：你的眼睛如此美丽，你的嘴巴也是，还有你的锁骨……会列举得非常详尽。”

“我们为什么浪费这么多时间，去努力完成无法完成的事情？因为我们有局限，一个令人泄气、感到渺小的局限：死亡。所以我们喜欢我们以为没有限制因而没有终结的东西。这是一种逃避想到死亡的方式。我们都喜欢清单是因为我们不想死。”

表面上看，绘画作品都有框，或者说有限度，不能描摹超出它们所能描摹的范围。其实，我们如此喜爱绘画是因为我们相信我们能在绘画中看到更多。一个在绘画前沉思的人感到需要超出画框，看画作左边和右边是什么。这种绘画就像清单，是无限的一个图样。

两种定义：属加种差与列举特点

自亚里士多德以来，我们一直在努力依据事物的本质给它们下定义。人的定义？一种能够审慎地行动的动物。这种定义方法即属加种差，要定义的对象所属的类别，加上它跟别的种的差别：人是动物，跟其他动物的区别是能够思考。现在，博物学家花了80年的时间思考鸭嘴兽的定义，他们发现描述这种动物的本质特别困难：它生活在水下和陆地上，它下蛋，但不是哺乳动物。所以它的定义应该是什么？只能列举，列举其特点。

给更加传统的动物下定义显然是可能的，但不像列举那样有趣。比如老虎，科学家的描述是它是一种食肉动物。一位母亲会如何向她的孩子描述一头老虎？也许是列举一系列特点：个头很大，猫科，黄色，花纹，强壮。只有化学家会喜欢称水为H2O，但我说它是一种液体，透明的，我们饮用它，可以用来洗东西。

艾柯说：“列举是高度发达的文明社会的标志，因为清单使我们能够对定义提出质疑。与列举相比，定义很原始。”列举会是解放性的，巴洛克是一个列举的时期。突然，所有以前的定义不再有效，人们努力用不同的视角来看世界。伽利略描述了月球的新细节。在艺术上，已有的定义被颠覆，主题扩大了。比如，荷兰巴洛克绘画即是清单：水果，摆满奇珍的橱柜等静物。清单可以是无政府主义的。

相对完全的混乱和未知，清单能够建立秩序；相对于传统逻辑的定义方式，它又是无政府主义的。对搜索引擎谷歌来说，它是两者集于一身。“谷歌制作清单，但是在我们看谷歌生成的清单时，它已经变了。这些清单会很危险——不是给我这样的老头的，我们已经以别的方式得到了知识，而是给年轻人的，谷歌对他们来说是悲剧。学校应该教他们如何鉴别。”

老师应该如何教学生辨别好坏呢？艾柯建议教育回到文艺复兴时期工坊的方式。在那里，师傅也许不能用理论术语向学生解释为什么一幅画好，但是他们用更管用的方式解释。看，这是你的手指可以看上去是什么样子，这是它必须是什么样子。看，这是好的颜色混合。在应对网络时，应该使用同样的方法。老师应该说：“选择一个古老的题材，不管是德国历史还是蚂蚁的生活。搜索25个不同的网页，加以比较，找出哪个信息比较好。如果10页描述了同样的东西，那可能表明印在那儿的信息是对的，但也可能是一些网站只是复制了别人的错误。”

艾柯在书中收入了罗兰·巴特的一个清单。他列举了他喜欢的东西和他不喜欢的东西。他喜欢沙拉、肉桂、奶酪和香料，他不喜欢骑摩托车的人、穿长裤的女子、天竺葵、草莓和羽管键琴。艾柯说，傻瓜才会回答“你喜欢什么”这一问题，因为没有固定答案。他13岁的时候迷恋司汤达，15岁时迷恋托马斯·曼，16岁时喜欢肖邦，然后用一辈子的时间去了解别的。现在，肖邦又成了最爱。“如果你跟生命中的东西互动，一切都一直在变。如果什么都没改变，你就是一个白痴。”■ 喜欢清单人类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