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被夸大的广元柑橘风波
作者:杨璐(文 / 杨璐)
( 10月24日,南京白云亭水果批发市场内的柑橘销售点
)
柑橘生蛆
2008年已经过去的时间里,广元市嘉川镇陈家沟果农陈弟的生活喜忧参半:在四川农业大学读书的女儿毕业了,家里不用再支付每年1.5万元的学费和生活费,这是过去的4年里陈家最大的一笔开支。5月12日的地震中,陈家房屋的承重墙被震裂了缝。陈弟说,根据相关政策,按照房屋损坏的程度不同,分别可以得到1000元到5000元不等的补助。村里派人来把陈家的房子定在了损坏严重这个级别上,但是因为补助款还没发下来,所以,尽管5个月过去了,陈弟还是没有修补房屋。
9月末到10月末这一个月,陈弟更没有时间操心房子的事。柑橘是陈家最主要的收入来源,产量通常分为大年小年,2007年是一个大年,陈家所有品种一共收入了2万多元,今年的雨水有点大,但是,陈弟估计产量应该与2006年差不多,只是今年的人工费增加到了40元一天,让他有些担心。陈弟的妻子比他乐观,因为同一个镇另外一个果园鸡鸣山在今年彻底垮了,少了竞争对手,她估计今年柑橘价格会比2006年高一点,可以弥补上涨的人工费。
9月25日,陈弟夫妇的这些盘算都变得没有意义了——政府派来的技术人员在陈家沟的果园里发现了大实蝇虫害,按规定,所有柑橘都要摘下深埋。陈弟是村干部,又是村里种植橘树最多的果农,为了说服全村乡亲摘除虫果,他自己家的果园就要首当其冲。
陈弟的妻子第一个反对。自从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种柑橘以来,伺候这些果树就是她的主要劳动。她说,种柑橘根本没农闲,每年摘完果子,就要请人上山修枝,一个新周期就开始了。春节过到初四初五就要上山挖槽施肥,每棵树要挖出10个土方。而在平时,每天4点就要起床,在她看来,摘果深埋就是抹杀她一年的劳动和抢夺她的饭碗。
但虫害处理通告是不会因为任何感情因素而被阻止的。陈弟只能告诉妻子:“反正你不上山摘,政府也会派人上山,橘子肯定不留了。”陈弟的妻子偷偷挑了几个大个儿的蜜橘和柑,带回家藏起来,3个柑被丈夫发现,扔到坑里埋了。蜜橘她藏在角落里,采访时,她拿出来给记者看,很不幸,依然有虫。
此次虫害毫无预兆地在9月22日降临,旺苍县尚武镇最先发现了柑蛆,到9月27日,技术人员在与尚武镇相邻的嘉川镇和白水镇都发现了柑橘大实蝇。同一天,县政府发布了通告和处置办法:将树上成熟、未成熟的果实全部采摘下来,然后深埋、用石灰消毒作无公害化处理。为防止病虫害蔓延,旺苍县还将县城所在的东河镇沿省道212线到白水镇一线划为疫区,严禁该区域柑橘类果实和苗木上市销售、调运,并在与其他县区交界的白水、竟成两个木材检查站设立“哨卡”。四川省农业厅总农艺师牟锦毅介绍,到10月10日,蛆果全部被摘除和进行了深埋处理,全县共销毁果实1252吨,其中蛆果12吨。
陈家沟是嘉川镇三大果园之一,政府特地派了3名工作人员日夜守在果园,监督蛆果处理。全村果农9185棵橘树上的蜜橘、柑和脐橙全部摘光。陈弟的妻子说,虽然政府按照每斤0.15元给了补助,可蜜橘的批发价是0.5元钱一斤,柑要1元多,陈家一共有700多棵蜜橘、这突如其来的虫灾让陈家遭遇了种柑橘二十几年来最惨重的损失。
三大果园
广元市下辖四县,其中苍溪和剑阁是全国闻名的商品粮基地,青川也以农业见长,唯独旺苍县不靠农业吃饭,靠煤炭资源丰富轻易成为四个县中的纳税状元。从广元市沿着212国道向东,进入旺苍县地界后,此次遭虫害的白水镇、尚武镇和嘉川镇沿省道依次排开。省道九转十八弯却一直与一条铁路相伴,间或就能看到运煤的火车,道路另一边,沿路可见焦炭厂、砖厂、水泥厂等工业化痕迹。
嘉川镇此次受灾较重,陈家沟、鸡鸣山、大中坝三大果园中,前两个都遭受了大实蝇侵袭。这里原来并不是柑橘的传统产区,直到20多年前三大果园的先后建立,才把农民带上了种植柑橘的道路。采访中人们不约而同把回忆起点放在了1982年。这一年,当时的嘉川乡实施了家庭联产承包制。按照石桥村村民王德宗的回忆,包产到户时,全村只种玉米、红薯和水稻,这些农产品每年只收入三四百元,村里人普遍都很穷。
嘉川镇原镇长何文建说,从解放前就开始的采煤让嘉川的空气和水都受到了污染,1958年的大炼钢铁又把山上的树砍得精光,水土流失严重。眼看着挖煤的巷道越来越深,煤总有挖完的一天,嘉川需要新的经济增长模式。实施了家庭联产承包制,农村干部中很流行农业商品经济的说法,副乡长奉福德提出在嘉川发展“种养经济”。奉福德解释说,养就是养猪,种就是种柑橘。
这样的念头来自一次去南充市石硅乡的参观。南充是传统柑橘种植区,家家户户都有橘树。何文建回忆,他们坐在车里感觉树枝都碰头。他计算,如果一亩地种50株橘树,每株产50斤柑橘,效益就很可观。而更直观的刺激是,当时石硅乡种植了150万株橘树,全乡有200多个推销员,最远都推销去了东北。当时石硅乡的果农,成为万元户已经不是什么问题了。
回到嘉川,奉福德和何文建分别担任了“种橘工程”的总指挥和副总指挥。奉福德是高级农业技师出身,他先选择了五石村陈家沟生产队一社的27户人家做试验。“种植柑橘对温度和日照都有要求,虽然广元地区的年平均温度只有16.2度,可是陈家沟的小区气候能达到17摄氏度以上,海拔低,日照又不少于1200小时,不但可以种植温度要求相对较低的蜜橘,甚至可以种植脐橙这样需要在赣南等高温地区才生长的品种。”
与百姓中传闻的树苗来自温州不同,奉福德告诉记者,陈家沟的1万株树苗全部是自己培育的,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带土上山,成活率高,并且不受季节限制。出于市场考虑,品种选的是早熟的蜜橘:每年9月20日左右,蜜橘就能成熟,抢先占领市场。
陈家沟生产队一社于是成了远近闻名的“万株柑橘社”。陈弟的妻子说,每天都有人来家里参观,最多的时候她要准备50个人的午饭。柑橘也确实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效益。栽上树苗3年后就开始挂果,陈弟说,当时嘉川还没有其他果园,他们的蜜橘能卖到一块多一斤还供不应求,比现在的收益都好。
陈家沟果园成功后,奉福德又先后选择了鸡鸣山和大中坝作为大规模的柑橘种植园,到了上世纪90年代,嘉川的柑橘就可以达到自产自销了。只是奉福德所期盼的销往外地并没有实现,他计算这三大果园最高的总产量是100万斤,而外地如果来运,每车就得几吨,相比南充这样的地方,嘉川的规模太小了。
荒芜鸡鸣山
当地人告诉记者,鸡鸣山是嘉川镇规模最大的果园,有1000多亩面积,几万株的柑橘树,然而沿着土路上山,现在只见到半山腰的烟花爆竹仓库和接近山顶的种猪场,其余地方一片荒芜。好不容易等来了两个上山农民才知道,脚下就是著名的鸡鸣山果园。经指点,在“杂草比人都高”的山坡上,隐约还可见几株柑橘树。据这两位农民说,自从2007年3月之后就再也没人给这些树修枝、翻土、喷农药。当年一手建立果园的奉福德虽然已经退休,但是对鸡鸣山的情况还是很清楚:“不翻土,土壤就会板结不透气,再加上不喷农药,这种自生自灭的状态,生虫子在所难免。”这也印证了柑橘专家刘晓东的推测,“大实蝇并不是常见的虫害,只要注意卫生就不可能有,发生虫害的区域里必然有管理不善的果园”。
鸡鸣山最初是大规模柑橘种植基地,它的开发政策与陈家沟相同,都是“统一规划、分户实施、谁栽谁有、长期不变”。有陈家沟的例子在先,村民们热情都很高,石桥村村民王德宗说,种植柑橘所需要的土渣和化肥都是村民们一袋袋背上山的。但是,栽种3年第一次挂果时,发生了混乱。王德宗说,根本就不清楚自家树结了多少果子,“你偷我家的,我偷你家的,都乱了,我爸爸家的果子一夜就被偷光了”。并且没有耐心的人早就在果树的间隔种起了玉米,这样的套种对果树生长很不利。
鸡鸣山果园一共占了石桥、庆寨两村7个社的2000多农民的土地。奉福德说,觉察到涉及农民太多,在撤乡变镇之后,他和当时的镇党委书记都倾向于统一管理,将果园变成一个集约化生产的绿色企业。在这个思想指导下,鸡鸣山果园最终划拨给了镇农业站,同时给果农每株橘树1毛钱作为补偿。
此后,果园与果农脱离了关系,甚至在某些方面产生了对立。何文建说,平时果园有专人看管,特别是在成熟期,不允许当地农民上山,防止有人偷摘果子。但另一方面,农民只得到每株1毛钱的补偿不甘心,趁着果园工作人员不注意,不但有人上山砍果树回家烧柴,在果园疏于管理后,甚至开始种起了玉米和红薯。何文建家在果园里也有2.5亩地,275株果树。他说,这些土地每年可收200斤豌豆、700斤玉米、3000多斤红薯,可是每年的果树补偿只有27.5元,要不是碍于镇长的身份,他自己都上山砍树了。
镇农业站自己的经营也不见起色,从镇里相关部门要来100多万元的资金,只修了9个看水房、两栋平房和一段水泥路面,一开始还请了一个专家组,后来专家组的工资也发不起了。何文建和奉福德都对果园的状况感到可惜,他们讨论是体制原因造成了果园的萧条。何文建也曾提议,走陈家沟和大中坝的模式,每家承包几亩地以提高农民的积极性。但是,当时的领导认为鸡鸣山已经成为一个典型,改变体制影响不好。
其实何文建的建议也有一厢情愿的成分,从上世纪90年代始,鸡鸣山上的村民已经对种植逐渐失去了兴趣。因为距212省道只有1公里,又处于煤炭资源丰富的地区,很多家庭搞起了煤炭运输。这让石桥村和庆寨村迅速富裕起来。陈家沟和大中坝还普遍建着外表灰土土的水泥房,鸡鸣山上已经到处是白瓷砖、落地窗的小洋楼了。村里年轻人说,家里的地要么是给别人种,要么就是不管它,自己长。比如何文建的三个儿子中,只有二儿子的地还在种。而与之相对应的是一个300多人的生产队就拥有30多辆跑运输的卡车。
镇农业站经营了几年实在无力维持下去,开始把果园承包给私人老板。奉福德说,每任老板都是既不懂果树也不十分想从果树上得到效益的,砍树建烟花爆竹厂、砍树建养猪场,果园的柑橘树少了一多半。目前果园的承包者昝洪全正在跟之前的承包人张林阳打官司,他虽然真心想把果园重新打理起来,可是复杂的纠纷却让他不得不搁置了一切,官司打了一年多,果园就荒了一年多,即便是得知果园生了虫子,他也没上山看一眼,更不清楚目前自己还剩多少株树、结了多少果子。
殃及池鱼
根据资料记载,四川的大实蝇是由贵州入川的,但上世纪80年代以来,经过多年防治,再也没有大规模爆发过。大实蝇的寄主主要是柑橘类,生有大实蝇的果子没有成熟就变黄、落地,减少柑橘的产量。中国柑橘研究所从事柑橘病虫害防治的副研究员冉春告诉记者,大实蝇的幼虫主要危害果实和种子,离开了柑橘就不能存活,对果树和人类都没什么影响,防治起来也并不困难。加强植物检疫、及时摘除虫果和捡拾落果并集中销毁,在每年5月到7月的羽化期诱杀成虫等都是有效办法。他工作十几年从来没有特别留意过这种虫害。
然而,这种在专家眼中危害并不十分严重的虫害却在全国范围内引起了轩然大波。10月3日,《华西都市报》的记者赶到鸡鸣山时,200多农民正在处理蛆柑,看到现场数不清的橘子被深埋在坑里,他写了一则《好可惜!万吨柑橘长蛆被深埋》的消息刊登在第二天的报纸上,这是广元柑橘感染大实蝇的最早报道。虽然文章中用很大篇幅写了当地政府面对灾情采取的积极措施,但在广泛关注食品安全的大背景下,这些措施在之后的网络论坛和手机短信的传播中被忽略了,传播者们更关注柑橘长蛆这样耸人听闻的字眼。
嘉川当地的果农根本就解释不清楚什么是大实蝇,问急了就说“跟三鹿奶粉一样”,在这样的逻辑下,仅发生在旺苍县中三个镇的虫害就造成了大面积恐慌。10月21日,四川省农业厅不得不召开新闻发布会澄清谣言:
旺苍县最终查明仅11个乡镇的6.8万多株柑橘树发生大实蝇疫情,爆发虫害的地方柑橘产量只占全县柑橘总数的8.9%。因为迅速采取了措施,疫情得到有效控制。并且旺苍县年产柑橘仅6000多吨,不能满足当地需求,加上旺苍县位于四川北部,目前柑橘还没成熟,根本不可能上市销售,更不存在柑橘外销到别的省份的问题。
中国柑橘协会常务理事、柑橘专家邓烈向记者分析,如此高规格的澄清谣言有更为宏观的背景。2002年,为了应对中国加入世贸的冲击,邓烈受农业部委托,主持了划分中国柑橘优势产区的项目,其中四川被划进了全国三大柑橘优势产区之一的长江中上游柑橘带。邓烈说,从宜昌到金沙江是全国唯一没有冻害和检疫性病虫害的地区,果实从10月份成熟可以一直挂果到第二年7月。三大柑橘优势产区公布之后,国家会在科研和政策上向其倾斜,区域内的积极性很高,四川省内除了橙汁产业外,柑橘种植也有了很大发展。2005年,四川省的柑橘种植面积达到了310.4万亩,产量达到了213.7万吨,成为继粮食和蔬菜之后全省第三大种植品种。
邓烈最近几天接触了一些泸州、成都的农户,得到的反馈是因受到谣言的影响,柑橘销售很困难。“人们现在已经不分辨是不是广元的了,一听是四川的就不想要。”目前还没有确切的数据显示柑橘滞销和损失的情况。不过,嘉川镇三大果园之一的大中坝果园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承包了60亩果园的刘晋蜀虽然在大实蝇的虫害中逃过一劫,可是并没有因为市场上柑橘的减少而出现畅销。恰恰相反,眼看着果园里晚熟的柑压弯了枝,每年都打交道的十几家批发商却都没有登门。无奈之下,他除了每天抽出时间监督修理地震毁坏的房屋外,最喜欢做的就是带着客人参观果园,解释自己的柑橘没有问题。■
(实习记者徐灏妍对本文亦有帮助) 柑橘种植业三农广元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