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众叛亲离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李孟苏)

如何众叛亲离0( 9月25日,电影《如何众叛亲离》在伦敦首映,托比·扬(左二)及电影主创人员共同出席首映式 )

《名利场》杂志冲托比·扬(Toby Young)抛了个媚眼,他有些飘飘然了,幻想在大西洋的那一岸他也能像在伦敦一般一展身手。那边还有罗曼蒂克的电影《小报妙冤家》(His Girl Friday)和《费城故事》(The Philadelphia Story),穿风雨衣、头戴有边猪派帽的加利·格兰特在两部影片里扮演记者。喜欢好莱坞40年代影片的托比忍不住想入非非,纽约或许为他提供了充当型男记者的片场。

那是1995年,此前托比·扬已经是伦敦传媒业不能小觑的人物。他兴冲冲跑到纽约,却发现世道变了:1995年已不是流行格兰特的年代,传媒业物是人非,而且美国的文化风气变向,开始抵制英国文化的入侵。托比平素沾沾自喜的英国文化精英的幽默和蓄意粗鲁,并不为《名利场》接受,得罪的人倒不少。纽约媒体圈公认他的聪明机智全部以尖酸刻薄的方式体现出来,称他“异性恋的英国楚门·卡波特”。两年合约期满后,他未能得到续约,换到另一家有名气的杂志,甚至好莱坞,都没混出名堂。5年后,托比灰溜溜回到英国,发愤写出本自传体小说《如何众叛亲离》(How to Lose Friends and Alienate People),自嘲他在《名利场》做过的衰事,大揭这本全球最体面社交杂志的内幕。2001年这本书出版,连续几年都很畅销,后来又被改编成BBC广播剧和舞台剧。它还擦出了劳伦·韦斯伯格的灵感火花,她把自己在《Vogue》杂志一年的工作经历写成了小说《穿Prada的女魔头》。

托比的编剧才能没有得到好莱坞的认可,《如何众叛亲离》倒是被好莱坞相中,10月初,根据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在英国和美国上映。好莱坞改编过的《如何众叛亲离》少了原作呛人的味道,是一出闹哄哄的喜剧;托比的小说则利落地撕下了纽约传媒业的洋葱皮。

他说:“新闻业在英国至今仍不过是种职业,记者永远不会指望着靠它平步青云,也不会因为它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但在美国不是这么回事儿。”托比发现,纽约的作者和编辑深受有权势的公关专家的牵制,大家都偏执狭隘,挖空心思以谋取一张上流社会派对的请柬,传媒业和采访对象之间是温情脉脉的互相按摩关系。至于如何抓住新闻线索挖掘深层内幕、还原真相,被视为不识时务者兼落伍的作为,当被毫不犹豫地抛弃。

媒体应该向读者传达什么样的真相,托比·扬有自己的理解,这体现在他自办的杂志《当代评论》里。1991年,在剑桥大学任助教的托比联手好友朱莉·巴西尔夫妇,三个伦敦传媒业最聪明的脑袋,在他公寓的厨房里编辑出版了《当代评论》。这本杂志是伦敦传媒业的异数,号称“为自以为文化品位高级的人士提供低俗文化”。创刊号中他们写道:“流行文化也许会冒犯高品位……但这就是它好的方面。”文章配了两幅插图,辛普森家的淘气孩子巴特,以及罗兰·巴特。美国是流行文化最重要的产地,于是杂志提出一个口号:“我们就爱美国文化,越垃圾越爱。”杂志用基努·里维斯等娱乐明星做封面,印制明星头像T恤衫随刊赠送,内页留出整版的篇幅,请毕业于牛津、剑桥的名作者嬉笑怒骂地撰写评论“终结者”、施瓦辛格、阿德里安·摩尔(Adrian Mole,英国作家苏·汤森德畅销系列日记体小说的主人公)等流行文化偶像的文章,还把“街头小子”乐队的歌词和拉金的诗歌搁一块儿谈,大胆挑战法国文艺电影,质疑“新浪潮”旗手克劳德·夏布洛尔、戈达尔的作品是否真的好看。很快,《当代评论》得到艺术家翠西·艾敏等文化名人的好评,有了庞大的“粉丝”群。在十几年前,托比的办刊理念堪称激进、超前。1995年,由于经营危机、人事纠葛、合伙人观念相悖等原因,托比和朱莉·巴西尔闹掰,杂志停刊。此事填充了伦敦大报、小报的不少版面。

如何众叛亲离1( 托比对名流、明星们的热衷引起了《名利场》主编格雷登·卡特(左)的赏识 )

托比对名流、明星们的热衷引起了《名利场》主编格雷登·卡特的兴趣,托比得到《名利场》的工作机会。最初,托比真诚地想把他的放肆劲儿注入《名利场》,天真地想,卡特或许会在他这位新鲜人身上看到年轻时的自己,欣慰地回忆起自己当年创办的杂志《侦探》——正是这本讽刺杂志激发了托比从事新闻业的理想,他在哈佛留学时还是该杂志的特约作者。但是,托比很快就发现,他参与编辑的是纽约奢华杂志中最奢华的那一本,是美国媒体业的标杆,自创刊起就是为名人提供精神按摩的极可意浴缸。这一风格已根深蒂固,想改变它,实属蚍蜉撼树。他的想法绝不能体现在杂志上,《名利场》绝不会惹恼名流,甚至不会让读者产生不舒服的感觉。

《名利场》的编辑要做社交圈的明星,至少也得成为明星们的朋友。此两件事,都令自称患有社交无能症的托比深感绝望,特别是和名人相处还必须严格服从种种等级规则,而这些规则在现代社会是早已被废除的。托比曾应伦敦社交杂志《Tatler》的编辑之约做一篇超模克劳迪娅·希弗的专访,当他听说稿子要经过希弗的审核才能发表,就拒绝完成稿件,编辑苦苦哀求,他才将采访录音带交给编辑。但这种被他鄙视的工作方式却是他在纽约从业所必须遵行的,否则他的名字就不能出现在城中重要派对的列席名单上。他本来置身明星圈子之外,以讽刺挖苦他们为乐,现在却要将灵魂出卖给杂志社和明星的公关顾问。他感觉这些规则剧烈腐蚀了新闻的真实性,在一本奢侈的杂志中,你怎么能像《华盛顿邮报》的记者伍德沃德、伯恩斯坦那样去追踪探寻事件的真相?这想法太可笑了。“当新闻涉及名人时,纽约传媒生物链中越低端的媒体越有可能披露真相。想知道麦当娜的婚姻到底有没有出问题?你该看《国家寻问者》,而不是《名利场》,前一本的内容更接近真实,因为它的主编和编辑不关心信息来源的渠道问题。”言下之意,《名利场》的编辑通过跟名人勾肩搭背获取材料,自然不敢开罪对方。

面对自以为是的名流们,托比总忍不住要激怒他们,好让他们说出真话。他曾问电影明星内森·莱恩是不是同性恋,是不是犹太人,让后者勃然大怒。再没有名人愿意接受他的采访,他得罪了整个好莱坞,得罪了整个纽约上流社会。他的工作无法开展,处境可想而知。仅仅两年,他就被驱逐出纽约传媒圈——“我是个失败的追星族。”

回到伦敦,托比进入《旁观者》杂志,撰写戏剧评论,在《卫报》等主流媒体上写专栏。除了写小说,他还写舞台剧本,主持电视节目,上舞台扮演《如何众叛亲离》中的自己,甚是精彩。看上去和名人社会格格不入,各色乖僻的托比其实出身上流阶层,而且颇有一套公关哲学。

托比出生于1963年,他的父亲、社会学家迈克尔·扬创办了以远程教育为办学方式的开放大学(The Open University),发明了“精英制度”这个词,妈妈是小说家、雕塑家和画家。他爸爸是男爵,不仅给了他可以继承的贵族封号,还走后门让他上了牛津大学,利用关系网使他顺利发表了处女作。这么一个贵族家的孩子到了美国,发现“美国给我的机会比古拉格群岛的还少”,自然极其痛苦、失望。即便嘲讽、鄙视《名利场》所奉承的世界,他还是渴求名望,“承认自己想出名就像承认自己是恋童癖,总归难以说出口。我坦率地承认,我有出名的欲望”。

名利双收的托比现在打扮得仍像个倒霉蛋,这是他的一个公关手段。如果他在《名利场》春风得意,写本书谁会看,嫉妒还来不及呢。社会对笨伯比较留情。他极力塑造自己的“负面魅力”,把自己总结得很不堪,“如果我穿过一间屋子,就算外表一切正常,没做任何坏事,还是有半屋子的人讨厌我”。实际上他非常自恋。他曾要求导演用加利·格兰特那类的演员,比如奥兰多·布鲁姆或朱迪·洛演他自己,没想到却是“僵尸肖恩”西蒙·佩吉。他在片场要求女主角和他试戏,也不想想童星出身、26岁已跻身一线、上过《名利场》封面的克斯滕·邓斯特演戏经验只会多过他。在好莱坞演员们眼中,他也够讨厌的,大家恨不得排队挨个给他背上捅一刀。所以开机后,深知托比处事风格的制片人第一件事便是赶紧跟他算清账,请走这尊神。

托比像他唾弃的对手一样深谙名利场上的游戏规则。在《如何众叛亲离》的第一版外封套上,印有一句话:“我要是对那孙子的书说一句话,我就下地狱进油锅。”这句话出自他的前合伙人朱莉·巴西尔之口,达到了喜剧性的宣传效果。现在一版的封套上换了一句评论:“这是我有阅读记忆以来读过的最有趣、最机智、最感人的一本书。”说这句话的人是托比《当代评论》杂志的同事朱莉·巴西尔。■ 众叛亲离好莱坞如何众叛亲离名利场爱情电影喜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