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英国看戏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孟静)
( 《本该如此:牧歌》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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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战”之后,格莱德堡歌剧(Glyndebourne Opera)经理鲁道夫·宾(Rudolf Bing)在家乡爱丁堡举办了第一届艺术节,这个节日定在了每年8月,所以当我们9月底到达英国的时候,英国文化协会艺术部戏剧与舞蹈顾问卡萝尔(Carole)女士说:“你们没去爱丁堡是个悲剧。”不仅因为我们没有赶上艺术节,也因为爱丁堡是世界文化遗产、她口中极美的城市。当年爱丁堡艺术节的主流剧场拒绝了小型演出团队,这些徘徊门外的艺术家又自组了一个节日——爱丁堡边缘艺术节,也被称做新潮艺术节,这4部带给中国观众的戏剧就来自于这个非主流戏剧展。
我们应英国文化协会的邀请,踏上前往伦敦和利物浦的戏剧之旅,花了5天时间,和几十位英国及欧洲戏剧界的人士聊天,英国人极守时守约,有几位专程坐火车从外地赶来与我们交流。
小剧场、大剧场
飞机出乎意料地满员,我们很倒霉,去时碰上了留学生返校,回程遇到了考察团归国,去时飞机上的免税品一样没卖掉,回时想买的所有物品硬是被前座旅客全部买空。
我们住在摄政王公园旁边,英国文化协会在伦敦西区,离白金汉宫只有一站地铁。伦敦是东贫西贵,英国最著名的独立剧团Arcola的制作人史蒂夫(Steve)先生是个很擅长用表演来演讲的老头,他比划着说:他们剧团处在全英最穷的10个地区之一,年轻人、有色人种多,失业率高,他们之所以著名,就是因为靠排戏在一个很穷的区域运营到年营业额100万英镑,搬到了市值2500万英镑的新楼。史蒂夫为我们演了一出哑剧,来说明他们如何白手起家。“第一阶段:没有电,用蜡烛代替,演员要打扫卫生、卖票兼酒吧服务生,3个义工没有薪水。第二阶段:租些椅子,安装了天花板和电灯。第三阶段:建立了3个剧场和1个能源公司,全部采用碳中和技术,承接了2012年伦敦奥运会的零碳剧场任务。最新的计划是要以3.5万英镑年薪为剧院招聘一个总经理。”我们偷偷算了一下,伦敦的最低工资是月薪1200英镑,这个薪水只是公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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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斯底里》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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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果比较一下西区和东区的阶层,就可以大概明白:英国的剧院完全和我们不同,你可以看到60%以上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在利物浦,我看到老夫妻携手坐在“披头士”当年演唱的酒吧座位上,音乐吵得我们坐不住。Arcola剧团专门有60岁以上老人活动组,他们为了吸引年轻人,还在每周二搞“按能力支付票价”的活动,这个区还是以年轻人多为特征,要知道平时的票最贵也不过10~12英镑,巴特西艺术中心的话剧票最低只要50便士,而一瓶白水就要1英镑多。
搞戏剧实验的巴特西艺术中心的负责人说:有一个美国脱口秀主持人,在他们这里搞了一出宗教题材的戏,先在爱丁堡艺术节,然后进了英国国家剧院,最后在伦敦西区剧院演出,他们觉得与有荣焉。在英国人的概念里,劳伦斯·奥利弗创办的国家剧院还可以容忍一些实验性剧目,但是西区剧院必须是国际大牌制作,比如地铁里贴满的海报《妈妈咪呀》、《歌剧魅影》这样的商业剧才可以在那里演出。市中心的鸽子广场旁边有几十家剧院和电影院,广场周围的地面上有一圈金色的手印,是史泰龙、布鲁斯·威利斯等人留下的,凡是好莱坞大片的首映都在这里举行。
( 《一切就此完结》剧照 )
英国国家剧院类似于国家话剧院,有很“小资”的书店和咖馆,虽然这些小资多是老小资。我们在国家剧院看了一出大戏《战马》,前排坐了不少明星,有一位令少女们疯狂尖叫的长发男人,据当地人说是新近最走红的娱乐脱口秀主持。第五排的票价是41英镑,这已经是中产阶级才能接受的价格了。国家剧院的副总监汤姆·莫里斯(Tom Morris)背着破黄书包,打扮得好像“798”穿着军大衣的艺术家,他对剧院经营倒是很清楚,他说:“我们的核心观众群是50岁以上比较富裕的阶层,他们非常忠实,每年付一点钱,可以收到邮寄的节目单,而后提前订票。”这些老年观众偏爱传统剧目,《哈姆雷特》、《麦克白》之类的莎剧,但依靠这些人是无法填满剧场的。国家剧院有3个剧场,最大的叫奥利弗剧场,以20世纪最伟大的莎剧表演艺术家劳伦斯·奥利弗的名字命名,有3000席座位,第二大剧场有1000个座位,最小的400席。那两个小剧场就需要推出一些介于传统和实验之间的剧目。剧院总导演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推行10英镑低价票,通常平均票价是30英镑,在西区看电影就要花十几英镑,这种策略使观众年龄层大幅下降,我看到的那些向主持人尖叫的少男少女就是一群由老师带领的中学生。奥利弗是半圆形剧场,没有耳麦和地麦,但神奇的是,每一排的人都可以听清演员的台词,向前伸出的舞台总让人感觉演员近在咫尺。
10英镑的票价当然会影响总票房,没有赞助商就没办法维持下去。很难想象,花10英镑可以欣赏到朱丽叶·比诺什和奥斯卡影后海伦·米勒的表演,事实上,比诺什正在这个剧院演出《In I》。我很好奇剧院怎么支付这些大腕的出场费,因为他们并不是剧院的雇员,所有演员都是从社会上招聘的,没有义务不要求高薪和票房分账。汤姆·莫里斯说:“比诺什是由演出的剧团邀请的,我不知道报价,但海伦·米勒拿的是普通演员的工资。”一个剧评人曾经告诉过我,英国最有名的话剧演员周薪只有四五百英镑,普通人的税前月收入是2000英镑左右,而我们租一辆车每天的花费就要500英镑。如果这些演员不上电视的话,就会饿肚子。我们采访的一些独立小剧团的演员全都有兼职,《一切就此完结》的演员们从食品推销到房地产经纪,跨越各行各业。除非找到政府基金资助,所以在英国从事话剧行业的人,尤其是名演员,必须是真正的戏剧爱好者。如果说完全没有前途也不尽然,《低处生活》就被纽约大都会剧院看中,当时负责排练的导演是尚在世的安东尼·明格拉,很多英国的大导演都从事话剧,并且还是边缘话剧出身。
( 《低处生活》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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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潮剧、传统剧
出发前,先用DVD恶补了一下4出戏的剧情,快进+没有字幕,看得懵懵懂懂。到了利物浦,观摩了现场版的《一切就此完结》。与其他3部戏相比,《一切就此完结》最有传统的叙事线索——它围绕一名6岁儿童阿格塔的迁徙征途而展开,讲述了欧洲历史上最黑暗时期一个关于生存、爱与希望的故事。入场时的气氛出乎意料地欢乐,来自捷克、德国等5个国家的演员穿着很田园的戏服,拉着手风琴,请观众喝酒。故事很悲伤,但途中不断有插科打诨,冲淡悲剧的气味,并不像我们的古装大片无意中成为喜剧,因为导演毛博格说,他们是故意的,悲剧并不意味着哭泣。5个国家的演员操5国语言,他们的肢体和表情很明确,不会外语的人也能明白剧情。
( 《一切就此完结》剧照 )
扮演阿格塔的女主角是捷克人,她是该剧导演的妻子,已经结婚10年,我猜她至少有30多岁,有一双极锐利的黑眼睛,当她坐在我对面谈话时,眼神轻轻一扫,已经让我败下阵来,不敢与之对视。在台上她也没有刻意扮嫩,穿碎花裙,扎两条长辫,更像是少女的打扮,但她的神态、举止让我们相信了她是儿童。散场后,她在外面抽烟,又回归到冰冷的少妇。
这个剧团讲究的是一家人概念,十几位工作人员要一起接受采访,他们都拥有剧团股份,演出收入实行大锅饭制度。起初在捷克一个小村庄的体操房排练,后来获得了英国艺术理事会和挪威的一些拨款,目前已经在12个国家演出。基本上,英国的民间剧团多是由艺术院校毕业生和戏剧爱好者组成的,通过参加爱丁堡艺术节被选中,才有可能获得经费,要么就自费。但每年参加艺术节的剧目有几千个,有一些剧目甚至在商场、厕所里演出,让观众目不暇接,真正能脱颖而出的实在少之又少。
巴特西艺术中心就是一家专门搞戏剧实验的场所,当地区政府免费提供125年场地使用权,在一幢老楼的71个房间里,只要你说你是艺术家,就可以在这里搞实验。我们一晚上看了5出实验剧,每个只有10分钟,票价最低只有50便士,大多是来玩耍的学生和艺术青年。这几出戏可比那些正规戏剧难懂得多,除了在英国待了二十几年的翻译,我们云里雾里稀里糊涂。第一出戏大意是讲健身,3个人在嘈杂的音乐声中不知在吵些什么。第二出戏是讲两个男人比谁更“MAN”,其中一个男人是女人假扮的,他们用塑胶阳具在台上撒尿,从较劲变成了相惜,最后俨然有成为一对的趋势。我问翻译,英国的大剧场是否能上演这种性话题的戏剧,她说没关系,哈利·波特的男主角丹尼尔就在《恋马狂》里一丝不挂过。第三出戏不值一提。第四出戏在一间极小的屋子里,只能容纳六七名观众,一位女演员的独角戏,表白她母亲对她的影响,颇见功力。第五出戏类似我们的皮影,把剪纸映在银幕上,很像几米的漫画。
这样的实验剧每天在巴特西上演,其中只有极小一部分可以继续发展成完整的戏剧,选送到中国的这几部全是经过票房和各国观众考验的。除了《牧歌》比较各色,沉迷于形式感,其他的都比较符合都市看客的口味。木偶剧《低处生活》是最没有文化限制、最易为中国观众所接受的,它的几个木偶并没有像日本木偶戏那样用黑色服装、黑色幕布隐去操纵的演员,而是由演员和木偶一起表演、对话,可是达到的效果能令观众目不转睛地盯着木偶,感受到他们的喜怒哀乐,不会分神在演员身上。在灯光和演员配音下,我们经常有错觉,以为木偶在不断变幻表情。
这些木偶的最初灵感来自中国,制作者尼克(Nick)1996年经历了为期5周的中国之旅,在大理,他遇到一位经营咖啡馆的老先生何理(音),何理用英文写了一本自传,尼克回国后就依照何理的样子设计了少年、老年的木偶,并根据云南白族老太太的打扮做了何理老伴。《低处生活》的灵感源于美国诗人、作家查尔斯·布可夫斯基的最后一部小说《果浆》,几个木偶在酒吧中过得比人还惬意。这出戏获得了全英戏剧奖提名,出品方盲顶剧院的另一出木偶剧《蝴蝶夫人》也在英格兰国家歌剧院演出。英国木偶剧和中国一样,是为儿童服务的,《低处生活》把观众变成了成年人,它所传达的信息必须有阅历的人才能感知。尼克做了一只毛泽东木偶,非常神似,从不表演,珍藏家中。
尼克说:“你们以为木偶在笑,其实他们的表情是中性的,只是演员用笑的表情替木偶传达,但他们只注视木偶,以免观众分神去看演员。”
9月25日,我们在英国国家剧院奥利弗剧场观看了此行中唯一的大剧场戏剧《战马》,同行的记者激动得立刻要想办法把它引进中国,一算成本又不免泄气。《战马》让我们见识到英国演员莎剧表演功底和新技术手段的完美结合。此剧系2003~2005年度儿童文学月桂奖获得者迈克尔·莫泊戈的同名小说改编,非常简单传统的剧情,近似于国产电影《白马飞飞》:“一战”爆发了,16岁的阿尔伯特心爱的小马乔伊被卖给了骑兵连,送到法国。为了寻找乔伊,不足龄的阿尔伯特入伍,被俘虏,流落到无人岛。在生死一线间,他找到了乔伊,把它带回家,完成了男子汉的成人礼。
剧院副总监开演前和我们讲,仅仅试验、完善马的道具就用了两年时间,我还觉得诧异,从剧照上看,就是一副马的骨架,由藤条和纱组成,想象不出它怎样和人一起完成演出。开演后,才发现戏剧居然可以实现电影才能达到的特技效果:让道具马在舞台上活起来,不是通过意象而是通过画面让观众感受到战争,并且相当宏大,并不寒酸,甚至能够展现出渡海,不可思议。乔伊由两匹道具马完成,3个演员分别控制头部、中段和尾部,本来演员在台上很碍事,但他们模仿马的七情六欲的叫声和动作惟妙惟肖,生气、欢喜、撒欢、悲伤,当舞台一暗,乔伊蓦地从小马跃成高头大马时,很多人流下了眼泪。
这纸糊的道具马还可以供成年人骑,走动、跳跃、奔跑、嘶鸣,无所不能。剧中有一只大白鹅,偏爱啄阿尔伯特爸爸的屁股,每次想冲出大门,都被撞得七晕八素,它的作用相当于京剧中的丑角。所有的动物都是由人控制完成的,海鸥、秃鹫……舞台升起后,能看到夹在台板中的道具尸体,战争的残酷感一下子就出来了。演员有30多位,有1/3操纵道具,余下的2/3都有一口伦敦腔,字正腔圆,有金石之声,相当于濮存昕讲北京话吧。有一位边拉琴边唱的歌者,嗓音非常伤感,一到关键处就出来催人眼泪,辅助的影像也像一张残破的画,有战火烧过的毛边,文字和图画是全手绘。
《战马》和《低处生活》中的木偶所用材料不同,后者的木偶面部是玻璃纤维、液体橡胶,骨架是铆钉结构,演员操纵木偶。《战马》更像是装置艺术,道具马超越了演员,它的身体里藏着3名演员,让观众有种演员随着马动的错觉。
有趣的是,《战马》谢幕时尽管掌声如雷,演员们还是很淡定,亮了一次相就走了,而且不分主次,不像国内的戏剧先谢群众演员,再谢配角,主角等着更响亮的掌声,最后导演上来等着安排好的三姑六婆来献花,还要组织观众座谈,永远意犹未尽似的。英国演员没有站在台口等着掌声三催四请,反复谢个没完。
英国人谈话永远是讲实例,很少用夸张的形容词。英国文化协会出于礼貌,事先替我们拟定了几个问题,结果所有采访对象都要按着那些问题先回答一遍,然后我们再提问。采访一位剧评人时,我一直担心着国家美术馆6点关门,想提前半小时结束采访,结果当我们表示没有问题可问时,这位乐评人反问我们中国的戏剧现状,愣是撑足了那半小时。没有一个受访者迟到,除了一位坐火车来的剧评人,因为火车晚点了一个半小时。他们会严格按照书面上的采访时间,不多不少,绝不做计划外的事。他们的拘谨、守时、呆板让人又爱又怜,我们的英国司机永远记得替我们开车门、提行李,最后一天他要去看阿森纳队的比赛,换了一位司机,我们示意司机帮忙搬一下行李,他不动,翻译下结论说:“他一定不是英国人。”后来一问,果然。■ 艺术剧院木偶剧院英国戏剧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