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警察局的隐私报告
作者:曾焱(文 / 曾焱)
名人隐私是古今中外人都不舍得放过的,考证出处不外以下几个途径:日记、回忆录——名人多半有预见的本事,没成事前已经开始记录人生细节,成名后更加悉心关照自己的起居住行,这有点像博客前身;名人之间的通信,各色情书,身后家人和朋友的回忆录也是重要证据。不过这些来处多少都有粉饰和错记的可疑。巴黎警察总局新近倒是为考证名人隐私做了贡献,一位名叫布鲁诺·菲里涅(Bruno Fuligni)的人在警局无意间掏出一大堆19世纪下叶和20世纪初期的秘密报告,黑名单上人包括雨果、魏尔伦、兰波、布列东、科莱特、瓦莱斯……几乎当时巴黎文化圈里最活跃的名人都被监视数年,白纸黑字记录一举一动。这个菲里涅先生有些身份,是法国国民议会的高级官员,本来他想写一本关于乌托邦分子的书,没想到在巴黎警局资料库有这样意外的收获。菲里涅说服警局同意解密这些100多年前的档案,由他整理写成一本书在巴黎奥雷出版社出版:《作家们的警察》。这比他原计划中的书可能要畅销得多。
接受法国《读书》杂志的采访时,菲里涅说他其实特别想找到秘密警察对伏尔泰、夏多布里昂、萨德这些人的报告,可惜1871年巴黎公社革命将警局一把火烧了,此前所有档案变成灰烬,他能找到的都是1871年以后第三共和国时期的记录。为什么监视这些作家?据菲里涅说,原因各不相同,比如作家儒勒·瓦莱斯曾是巴黎公社重要成员,被判死刑后越狱逃到伦敦,被作为政治流亡者受到监视。雨果是因为对被捕的巴黎公社社员进行了政治援助,而魏尔伦和兰波则被当局视为道德败坏危害公共秩序。按照时任巴黎警察局长的安德里厄后来写的回忆录,反正第三共和国当局恨不能将每个巴黎人都监视起来。除了自己的人手,警局还雇用无数私人侦探,若是撇开政治恐怖背景,这些法国人的秘密报告倒是写得一点也不枯燥,被监视对象的日常起居、写作进展、债务、私情无一挂漏,读起来极有细节。安德里厄肯定想不到,他精心设计的情报百年后会另有他用,变成研究这些名人私生活的第一手资料。
雨果的秘密档案显示他身边有个很亲近的人就是警局密探,菲里涅说此人签名“Pamphile”,刚从雨果家用过晚餐出来就给警局呈写报告,详尽到每一个客人的名字,每一道菜名。另一个密探写于1879年9月5日的报告证实了雨果晚年仍精力旺盛,乐于追逐年轻女人:“有人说雨果被一个已经成为他情妇的年轻女孩索求无度……这个住在Ivry车站附近的女孩快要生孩子了,她对维克托·雨果说这是他的孩子,他因此无比满足自得。”雨果夫人阿黛尔和他最著名的情人朱丽叶·德鲁拉1879年都已去世。雨果最后10年有好几个年轻情人:1871年和18岁的玛丽·梅西耶,1872年爱上22岁的女佣白朗什……报告里提到的这个女孩又是谁呢?菲里涅说他没有去考证名字。
秘密报告里还有关于女作家科莱特(Colette)不正常家庭的描述,据说此侦探文笔细腻似于白描手法,读来相当过瘾,像是一本书信体的轻喜剧。科莱特人称20世纪法国最伟大的散文作家,属于法国美好年代“既自由,又受束缚”的传奇女人代表。她的第一部书《克罗蒂娜》系列写于1901~1903年,一共4本,女主人公有她自己的影子,但也不是简单的自传体作品。关于这部小说,有一段署名公案:科莱特嫁给了混在巴黎的记者兼作家亨利·戈蒂埃-维拉尔,绰号维利(Willy),比她大14岁。维利社交能力很强,将科莱特从外省引入巴黎文艺圈,结识普鲁斯特、德彪西等名流,但名声在外的这个花花公子却耐不住写字的苦,没有像样作品,他了解妻子科莱特的才华,就逼迫她埋头写作,说好如果出版一起署名,但在《克罗蒂娜》系列头三部——《克罗蒂娜上学》、《克罗蒂娜的房子》和《我的学习》出版后,维利却只准署他一个人的名字,将小说据为己有,没人知道科莱特。科莱特并非逆来顺受弱女子,她为争得权利不怕和丈夫维利反目,到了1904年终于能够在《野兽对话》上署自己的名,在女作家里面赢得一席之地。1910年她和维利离婚,为养活自己做过哑剧演员、话剧演员,甚至做脱衣舞娘,过着今天不知明天的流浪生活。秘密档案里正是收录了对科莱特夫妇这段时期的监视,比如落款1901年5月1日的报告记述:维利5年来一直住在巴黎库塞尔街(Courcelles),但这年4月29日下午他却跑到帕斯克耶街(Pasquier)尽头一幢供秘密交易的楼里,“在四层一间小公寓和两个女同性恋碰面,其中一个是他的合法妻子,另一个女人30岁左右,家住Pompe街107号,我想应该是诺阿耶伯爵夫人”。写这份报告的人将维利称作“《克罗蒂娜》的作者”,可见当时科莱特尚未能摆脱丈夫的盘剥,但两人之间似乎无感情可言了。而在另一份报告里面,监视者开始探究维利小说《王子游戏》出自谁手,“他妻子、笔名‘科莱特’的那个女人,是写作过程中很重要的合作者”,由是看来署名官司已经众人皆知。至于两个人离婚前后的纠缠不清,警局不但是窥探者,还充当了一次和事佬。秘密档案记录巴黎警察局长有一天收到匿名信,某家世不一般的女子指科莱特对她进行恐吓,说手中掌握该女子从前和维利有私情的证据,要将数封信件公布于众。在那个年代真要被控通奸还是很耸动的丑闻,为息事局长传唤了维利和科莱特进行调解,最后以科莱特签字答应信件由当事人收回并不再在报纸上写文章攻击前夫为了结。
密探这个饭碗也不是好端的,不能放过任何看似平常的细节。书里举了一例:负责在伦敦监视儒勒·瓦莱斯的人汇报:“他住在偏远的地方,和政治上的同道往来很少……穿着干净,但衣服看来都磨损了,所有这些表明他生活很是窘迫。”菲里涅还称道一些密探在文学方面有敏锐的判断力。1878年瓦莱斯刚以“La Chaussade”化名在报纸上发表连载小说《雅克·万特拉》,密探立刻交上一份报告,断言小说的真实作者肯定是瓦莱斯,“字里行间,能看出瓦莱斯一贯的写作风格”。1873年8月1日的一份报告谈到诗人魏尔伦,说他如何不顾一切地迷恋那个来自查尔维尔(Charleville)的叫做兰波的孩子,而后者“来此的唯一目的就是让高蹈派诗人们接纳他的写作”。此密探似是对这段关系感触颇多,旁观入木三分,他描述兰波用了这样的字句:“既是魔鬼又是天才,也就十五六岁,却是一个极端可怕的家伙。”“魏尔伦爱上兰波了,他已经示爱,两人一起去比利时享受内心的平和……魏尔伦夫人曾去找过她的丈夫,想带他回家。魏尔伦答说晚了,不可能再和她亲密相处了,他不再属于她……”魏尔伦和兰波是法国文坛最轰轰烈烈的一段同性感情,魏尔伦为兰波抛妻别子出走比利时和英国,最后因为对方要离开他,在争吵和酒醉之中枪击兰波,自己被捕入狱。从巴黎警局的档案来看,那个密探自始至终窥探了这段感情的起始转承,包括最后那迷乱的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