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肖邦的巴黎
作者:朱伟(文 / 朱 伟)
“三辉图书”最近策划翻译出版了前《纽约时报》驻欧洲与拉丁美洲记者塔德·肖尔茨于1998年写成的《肖邦在巴黎》,这是我读过的第四本肖邦传记中译本。这本传记的好处是以大量相关人书信与日记为基础,描绘了肖邦在巴黎18年比较广阔的生活背景。缺憾则是,我读到的多是环绕肖邦的人事,其中他与乔治·桑的情感冲突自然占主要比重。对他的音乐,却有一种失语的感觉。
巴黎对肖邦意味着什么?如果以1830年11月他离开华沙、1831年9月移居巴黎为界线,我喜欢的有一些作品都诞生在他离开华沙之前,或者从华沙前往巴黎途中。如果将他的创作分成三个阶段,将他到巴黎之前的作品看成第一阶段,1830至1831绝对是非常重要的两年。1830年他21岁,这一年他创作了我所喜欢的OP.9最初的3首夜曲、《E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和《降E大调华丽的大波兰舞曲》,还有一些OP.10中的练习曲。我喜欢最初的夜曲,是因为在月光里没有杂质,单纯得像是露珠滴落下来,苍白的心智凝结成的清澈音粒在自然的美丽微风中从容而又无拘无束地飘舞。《E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的乐队协奏与发展能力也许确实单调而又单薄,但钢琴在其中轻巧跳跃着表现出的清丽,却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高傲。在离开华沙前他的作品中,我感觉他就像一棵努力卫护着不被月色侵蚀的纯真小树,周围都是温馨的花香。OP.10练习曲里充满那种无顾忌的自由潇洒,它们那样欢乐自信俏皮着嬉戏,常常是一串串微妙追逐的音,将千万银珠清脆密集地洒落在了键盘上。由此我常有这样的疑问:假如他生命中的后18年没到巴黎,他的后期作品会是什么样子?
按塔德·肖尔茨在《肖邦在巴黎》中的叙述,肖邦1830年11月离开华沙时,“应该还是个处子”。到巴黎前,“在维也纳到慕尼黑之间的某个地方,从一个叫特雷莎的妓女那里,他染上了性病,可能是淋病”,“这几乎妨碍了他以后的性能力,使他仿佛没有性欲一样”。这当然与他的创作没关系,令人联想的是,他的第一号叙事曲与第一号谐谑曲的初稿都作于1831年,1831年在维也纳,他还作成了OP.10最后一首的“革命”。这3首作品聚在一起,有一种青春期狂躁,也就是说,到巴黎前,冲突与戏剧性其实已经在他心智中倔强生长出来,他原来结构中的清澈已难以保存——到巴黎前,他显然已经与他的前20年做了某种告别。
肖邦的巴黎,如果分成两个时期,我以为应该将1839年作为界线。1839年肖邦29岁,他在咳血的前提下离开马略卡岛,经历的是他自己身心与乔治·桑情感的双重绝望。我将他OP.28的24首前奏曲看成是他第二阶段创作的结束,我喜欢这套前奏曲,是因为它将1831至1839这8年他的情感过滤成了那样精致的像速写连缀的格言,其中浓缩了哀伤、震颤、焦虑,更多是倦怠。这套前奏曲,我相信是在岛上瓦尔德摩萨修道院里静心整理的结果。塔德·肖尔茨在《肖邦在巴黎》转引他在一封信上描述,说他当时的卧室就像一个高高的坟墓,寂静到“你可以叫喊,但周围仍然是寂静”。
传记作家们似乎习惯了将肖邦在巴黎的悲剧归结于乔治·桑而忽略其他,我却以为他的悲剧,很重要因素是气质与当时的巴黎氛围截然相逆,生理与心理病态使他难以承受外界与他自身给予的双重压力。实际上,到巴黎后,他的作品中就很少再有那种轻盈的欢快。当时对他的质疑,是认为他“缺乏道德与智力上的男性气质”,他之后的许多作品因此就可惜地成为对这种质疑的抗争。也许我是根深蒂固地认为,进行曲式的有力节奏与涂脂抹粉的戏剧化冲突就不应该属于肖邦。他的创作方式是通过旋律来倾诉,在倾诉中以装饰缠绕,来获得丰富的和声效果。而在当时习惯在键盘上表现急风暴雨的巴黎时尚强迫下,他却经常要以强音拔高来证明自己不是“一半女人一半天真的孩子”,以不断强化力度来完成结构发展。他其实不善于这样的发展,于是发展中的焦虑就会变成黏稠的阴郁,黏稠化解不开,就只能用暴躁。这种对自己的异化与自戕,在连贯中后期的波兰舞曲中表现得特别明显。从“西伯利亚”到“军队”再到“英雄”,在焦躁中通过节奏将情绪不断放大,最终变成贝多芬式的“英雄”宣言,我听到的是他自己声音的“嘶哑”。他在1839与1844年作成的两首钢琴奏鸣曲,以我看,本身也都是零碎感觉的拼贴,反而暴露了他在结构面前的无奈。
肖邦到巴黎后,1839年以前在结构中能够深入而成功的作品,我以为还是夜曲与练习曲,他其实只适合在一个小小的结构中对自己的情绪拷问,再把趣味自恋到极致。1839年以前的夜曲,我喜欢第七、第八号,两首都作于1835年,却反映着截然相反的情绪。前者是在巴黎街头强制了愤慨的落寞凄清,此曲有一种著名解读,说是“对威尼斯一个平静之夜的描绘,在一场谋杀后,大海掩埋了尸体,并继续像镜子一样反射着月光”。而后者因寄托了当时对玛丽的爱情幻想,表现了两个纯真灵魂在夏夜里最精妙的对话。
肖邦的一些作品确实有甜腻感觉,比如一些圆舞曲、玛祖卡与夜曲。他最优秀的作品,在我看是在两极——早期表现为特别单纯的轻柔,中后期则凝聚了巨大悲凉,像是冰冷的晶体。我将他1839年对一切都怠倦后的作品都称为“晚期”,晚期夜曲中,最喜欢作于1841年的C小调第十三号,此时与乔治·桑的关系已经令他伤痕累累,他对自己也已经完全放弃。此曲是努力要将这些破碎重新聚在一起的苍凉,一种巨大悲切在冰雪荒芜下涌动出的夜色无垠,令人欲哭无泪。而在他的波兰舞曲中,最喜欢作于1845年至1846年秋天与乔治·桑分手前的《降A大调幻想波兰舞曲》,尽管他真正的最后作品是作于1849年冬天的F小调玛祖卡,但我还是将它看成是实际拼尽了全力的告别,那是气力用尽后对这个冷酷世界在宁静中最后的一声悲叹。我迷恋肖邦作品中高贵的苍白,每每都感觉,他的苍白就如伟大的希腊雕塑耸立在黑暗中。苍白着的悲剧本是最伟大的悲剧。■ 肖邦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