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死疲劳》:给马尔克斯的遥远的敬礼
作者:马戎戎对于自己的新作《生死疲劳》,莫言显得相当自信。他说,有二十多岁的年轻朋友看过后,给他发短信说:非常好。不同于《檀香刑》长达5年的精雕细琢,55万字的新书《生死疲劳》只花了莫言43天的写作时间。《生死疲劳》被定位为“中国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其名字来自佛经中的一句:“生死疲劳由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生死疲劳》的主人公是死于土改时期的地主西门闹,死后,他经历了六道轮回“一世为人、一世为马、一世为牛、一世为猪、一世为驴……”,见证了1950到2000年中国农村50年的变迁;小说的形式,则是大家都几乎淡忘的章回体。
三联生活周刊:你这部小说被定位为“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你的故事也是以地主西门闹的几世轮回串联起来的。在你的理解中,轮回就是中国的魔幻方式么?你这次的尝试和80年代中国文学界的尝试有什么不同?
莫言:上个世纪80年代,我作为当时一个写作者,读完《百年孤独》以后觉得醍醐灌顶、如梦方醒。我们这一批作家,都在拉丁文学的爆炸下晕头转向,不知不觉地开始模仿。然而很快就知道,模仿别人只能是二流货色。现在看来,80年代那一批作品所以没有生命力,很大程度是借用了,或者说克隆了别人的素材。别人让一个女人披着床单飞到天上去,我们就让一个女人骑着扫把,或者坐着木床飞到天上去,一种拙劣的模仿,是雕虫小技。80年代末,我已经非常清楚,我们其实应该创作出自己的一种东方式的魔幻,我们可以给它起名为别的什么主义。所以20年来,我一直希望能写出一种东方的,我们姑且说是一种魔幻主义。我想六道轮回就是一种老百姓自己的魔幻主义,因为它的历史实在太悠久了,已经深入到老百姓的底层意识中去了,不管是有文化的还是没文化的。
三联生活周刊:你似乎想把《生死疲劳》写成一部史诗?
莫言:我的确是带着很大的史诗野心,我想写1950~2000年50年来农村的变革历史。50年代中国乡村变革历史是世界上其他国家都没有过的,是中国人独特的历史资源和社会实践经验。我们经过巨大的变革,把全人类占1/4人口和平改变成今天的状况,现在来看其实那也是一种巨大的带浪漫精神的尝试。
三联生活周刊:你想讲述这50年来中国农民和土地的关系?
莫言:我认为,农民和土地还是亲密的关系,一旦逃离土地,农民就没有了根本,小说里我写了几代农民的命运:蓝解放以进城当官的方式离开了土地,西门金龙以开发旅游的方式毁掉了土地,只有蓝脸,他坚守着土地,他是古典农民的活化石。
我认为,不应毁掉或背弃土地,那必将使农民陷入更深的苦痛,前途更加未卜。我无法预见,也无法解决,但在我小说的结尾,展示了逃离土地或背离土地的凄惨景象。当然最后还是有希望的,希望寄托在女性身上。结尾我设计西门闹经历六道轮回之后,在2000年出生为一个大头婴儿,他是一个新人,但他天生是有病的,但是他长着一头能供给他营养的头发。那头发代表着女性的爱,只要有女性的爱,人类就会存在。
三联生活周刊:其实你在城市里已经居住了这么多年,为什么没有见到你写城市生活的小说?
莫言:《生死疲劳》的后半部分,高密县城里的生活,其实很多就来自于我对北京胡同生活的观察。我觉得今后城市文学和乡土文学之间将不会再有截然的差异,因为大部分农民正在抛弃土地进入城市,城市和乡土的生活开始同质化了。我认为,今后不了解这些进入城市的农民,就不能了解城市。
三联生活周刊:小说的叙述者是死于土改的地主西门闹,你安排他经历六道轮回,最后终于成人。但是在轮回中,他作为人的记忆越来越淡,动物性却越来越强,开始遗忘很多东西。你为什么这样安排?
莫言:六道轮回是一种结构技巧。我们关于农村建设小说已经有了一种约定俗成,司空见惯的写法。一般写到农村变革历史都是几个家族纠缠在一起,恩怨情仇,最后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我用六道轮回来结构,其实是用古老方法来带动对历史叙述的尝试。2001年我去承德,看到庙里有六道轮回的塑像,激发了我的想象。同时农村里关于死人变成动物的传说有很多。有人拉着牛出门去劳动,出门时候说爹咱们走吧,牛就乖乖地走;劳动的时候说,爹抽支烟吧,就停下来抽支烟;然后回家。
所以我想通过动物的眼睛来观察人世,比较独特。西门闹内心的人性的淡化,动物性的升级其实是关于记忆和遗忘的问题。我想说,一方面人要牢记过去,因为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另一方面我也想说,如果永远记得那些鸡毛蒜皮的个人恩怨,就得不到超脱,没有退让、妥协,悲剧就会永远演下去。事实证明,随着时间的推移,无论有多大的仇恨都会改变。六道轮回其实在这里就是时间。
三联生活周刊:你的小说写作只用了43天,准备了多久?
莫言:半开玩笑地说,虽然写这个小说只用了43天,但是我酝酿了43年。我上小学的时候,我们邻村的单干户总是会推着吱吱作响的木轮马车出现,前面是他的小脚女人。那时候合作社已经用了胶皮轮子的马车,它还是木轮子的马车,每次从马路上经过都会有深深的车辙印。写小说之初,我就认识到,他肯定会成为我小说的重要人物。我在书里把他叫做蓝脸,也是因为他的脸上确实有一块蓝色的胎记。
三联生活周刊:很多人注意到,在《生死疲劳》里,你喜欢的暴力和血腥的气息几乎没有了,即使是在对“文化大革命”的描写。
莫言:《生死疲劳》的节奏的确比较舒缓。这是题材决定的,因为小说描述的是和平时期的生活。《红高粱》也好,《檀香刑》也好,背景都是乱世。《生死疲劳》里也有对“文化大革命”的描写,但是我所经历的“文化大革命”是带有几分狂欢的闹剧和喜剧。也有过激行为,但是总体上说,我所经历的是一种狂欢节式的东西。
三联生活周刊:我注意到你把“莫言”也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角色写了进去,还经常会写到:“莫言在小说《×××》里说……”
莫言:这个莫言他实际上是为了增加叙述上的复杂性和叙述上的多义性,莫言、蓝脸、大头婴儿三个人合在一起变成了全知全能的视角。这里面很多小说其实是假的,比如《养驴记》、《后革命战士》其实都是假的;我觉得会产生一种非常荒诞的间离效果,所以这小说会比较好读,尽管沉重,但读起来很有趣。写到大猪带着小猪去追赶月亮的时候,我自己都忍不住偷着笑了一下。这种写法不单调,有很多童话的色彩、儿童的市郊、狂欢的情绪,间离效果、甚至还有些无厘头,有点像东北二人转的跳进跳出。
三联生活周刊:你认为《生死疲劳》让你在文学上完成了什么目标?
莫言:第一,它完成了我50年代的史诗情节。你知道,写农村改革,从前有过柳青的《创业史》和浩然的《金光大道》。他们都有深厚的农村体验,写作艺术也非常好。但是由于时代局限,最后都在图解政治。第二,我终于可以摆脱西方的魔幻,但是又能用自己本土的超现实的素材和西方的魔幻呼应。我觉得我的《生死疲劳》和西方魔幻的内核上有一点相似,但又是东方的形式。我觉得我在遥远地向马尔克斯致以敬礼。再一个也完成了我回归民间叙事传统,回归古典小说的形式。我使用的形式是章回体,其实章回体也是写到一半的时候才决定用的,它解决了我的小标题问题,写小说用小标题的话,很难用几个字概括出来,但是章回体就可以提炼得更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