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麦克白后传》: 翻案的历史,隐喻的现实
作者:石鸣( 话剧《麦克白后传》剧照
)
几经波折,国家大剧院最终挑中了《麦克白后传》(Dunsinane)作为今年纪念莎士比亚诞辰450周年系列演出的开幕大戏,有趣的是,这部戏恰恰不是一部莎士比亚的作品,或者用编剧戴维·格里格(David Greig)的话来说,甚至是一部“反莎士比亚”的作品。另外有趣的一点是,这部戏的主创方是大本营位于莎翁故乡斯特拉福德小镇的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Royal Shakespeare Company),过去53年里,这个剧团可看作是莎剧的官方出品人,专以传承莎翁经典为己任,号称其演出的是“最地道、最原汁原味的莎士比亚”。
顾名思义,《麦克白后传》的故事正是从莎士比亚《麦克白》一剧结束的地方开始讲起:前苏格兰国王之子马尔康从英格兰搬来了外援,英军司令西华德带领大批军队浩荡开进,推翻了麦克白的统治,暴君被斩首,新国王准备登基。然而,理想的新王国秩序并未如莎翁原剧设定那样顺理成章地建设起来,西华德在战争中痛失爱子之后逐渐发现,并非每一个苏格兰人都对这场“解放战争”欢欣鼓舞,麦克白也并非如马尔康之前描述的那样十恶不赦。英格兰人的到来似乎不仅没有带来预想中的和平,反而彻底打破了之前苏格兰国内各种势力小心维持的脆弱平衡。面对现实纷争,西华德不由自主地继承了“文明的英格兰人”面对“生蛮的苏格兰人”居高临下的高傲态度,他自诩为战争中正义一方的代表,最终却因一意孤行陷入历史是非的泥潭而无法自拔。
这不是格里格第一次给莎翁的作品续作“后传”。1990年,当他还是英国布里斯托大学的学生时,就写过一部可谓“暴风雨后传”的作品,这出戏名为《野蛮的追忆》(A Savage Reminiscence),讲的是所有人都离开莎翁《暴风雨》中描绘的那个神奇的小岛后,发生在凯利班身上的故事,除在学校里演出之外,还参加了当年的爱丁堡艺穗节,在格里格有据可查的简历上,这部作品是他的戏剧处女作。“《麦克白后传》的确可看作是另一部莎翁续作,我一直对‘接下去发生了什么?’的问题倍感兴趣,或许是因为我觉得戏剧并不比现实世界更缺少现实感。”格里格说。
早在六七年前,格里格就对“麦克白倒台以后发生了什么”开始感兴趣。他注意到一个问题:作为一个长居爱丁堡的苏格兰人,他对剧中诸如勃南森林、邓西嫩城堡等地名都十分熟悉,然而莎士比亚本人却从未到过这些地方。“这部历史上最有名的‘苏格兰戏’(The Scottish Play),其作者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英格兰人。”格里格反思他选择续写《麦克白》的原因,“莎士比亚使‘麦克白’家喻户晓,几乎成了政治野心的代名词,但他同时也以其特有的方式混淆、虚构了这段苏格兰历史,使之蒙上了层层迷雾。那么真正的历史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出于对军事地理的爱好,格里格很早就打算把这部续作命名为现在的名字——“邓西嫩”(Dunsinane),即莎翁笔下英军即将占领的暴君城堡。“不在标题中出现任何与‘麦克白’有关的字眼,部分是因为这个故事其实是独立的,你不必看过《麦克白》才能看懂这部戏。部分则是因为那个众所周知的戏剧迷信。”格里格笑道,“在剧院里不能提及这个词,否则会倒霉。”事实上,麦克白在这部戏的开头还真出现过一次,不过是以尸体的形式,观众甚至连演员的脸都没有看清,台词中也未提及他的名字,而只是称呼他为“暴君”。
( 本组图片:话剧《麦克白后传》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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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看来,剧中情节与现实中伊拉克战争、阿富汗战争的高度关联性似乎是顺理成章的。格里格提笔时,英军正深陷中东反恐战争的泥淖,每日的媒体报道沸沸扬扬、耳濡目染,当今国际政治冲突成为他解读历史的立足点。然而,随着写作的推进,他的重心慢慢转移到了这段中世纪的历史本身。“《麦克白》讲的是如何推翻暴君,如同今日萨达姆、卡扎菲之镜像,然而我对一个人为什么是暴君不感兴趣,我更感兴趣的是暴君被推翻之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格里格说,“我意外发现,11世纪的苏格兰和现在的阿富汗竟是如此相像,多山、崎岖、荒凉。某种程度上,我希望人们对当下阿富汗的认知能够更好地帮助他们理解11世纪的苏格兰。”
原剧中的英格兰将军西华德给格里格提供了关键灵感。在此之前,他将这部戏搁置了三四年,“我需要找到一个形象,一个情感触发点。”他解释道。直到他眼前出现了一个士兵站在荒凉而陌生的苏格兰高原边缘的孤零零的身影,并且变得越来越清晰。“他攻克了这片土地,然而却发现这是一片冰冷、黑暗、深不可测、充满敌意的沼泽,他想要做好事,成为一个好将军,然而却意识到自己步入了进退维谷的困境。这个孤独士兵的身影并未直接出现在剧中,但其实是贯穿全剧始终的基本元素。”
真正动笔后,格里格只花了一个月就完成了全剧的写作。适逢英国一位名叫菲奥娜·沃森(Fiona Watson)的历史学家出版了一部研究麦克白的新作《麦克白:一个真实的故事》(Macbeth: A True Story),格里格专门带着剧本草稿去向这位学者求教。“众所周知,莎士比亚处理历史非常随意,但是格里格的这部作品却相当严谨地对待历史。关于中世纪的苏格兰,有很多史实至今未知,但是关键性的已知史实都被吸收在这部剧作中。”导演罗克珊娜·希尔伯特(Roxana Silbert)说。这些史实包括:麦克白并非如莎翁所贬抑的那样是个暴君,而很有可能是个好国王。10到11世纪的苏格兰政治分外动荡,国王在位的平均年数是5年,王权争夺最激烈的时候,每半年就有旧国王被废黜,新国王上台,麦克白的确是靠谋杀夺权,然而他将统治保持了长达17年,统治期间,他甚至曾经长途跋涉6个月去罗马朝拜教皇,回国后王权却依旧安然无恙。
格里格的作品提出了一个问题:假如我们把麦克白的暴君故事看作一种叙述方式——比如一种政治意识形态的宣传——会怎么样?在此,他反思的并非莎翁的剧作内容,而是莎士比亚作为一名编剧的原初身份,而他本人也是一名编剧。“事实上,我在创作这部作品时,并没有写作莎剧续集的自觉意识,毋宁说我的创作是对莎翁作品的一种回应。”格里格说,“这部戏讲了一个英格兰人在陌生土地的遭遇,不妨说是一个苏格兰人写的‘英格兰戏’(The English Play)。”
剧中麦克白夫人的出场是另一个惊喜。根据莎翁的描述,人们都以为这个充满野心的女人早已在作恶多端后发疯而死,然而,事实上她不仅幸存,而且充满尊严、权威和不容亵渎的高贵,在推翻麦克白的混乱结束后,她成为与西华德对抗的主要力量。在《麦克白》中,她没有自己的名字,然而格里格恢复了她历史上的盖尔语名字——格拉赫(Gruach)。根据沃森的研究结果,麦克白夫人才是当时苏格兰王国的掌握实权者,她出身显赫,家族势力巨大,为了保持王权在自己家族手中,她在不同时候扶持自己需要的人上台,出身寒微的麦克白便是她看中的人选之一,而且她远比麦克白活得长,在世时还建立了一个宗教组织。
在格里格笔下,格拉赫的野心不再是为一己私欲,而是为了整个王国的安稳。“她是一个真正的女人。她是皇后。”格里格说,“她是这部戏的政治隐喻最主要的推动力之一。”
( 编剧戴维·格里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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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主角英格兰将军和苏格兰皇后之外,格里格还在剧中关注到了非常多的视角:苏格兰各地方势力、英格兰普通士兵、苏格兰本地居民等等,一场战争能够波及的大大小小的利益主体,他几乎都囊括在内。“我认同西华德,爱恋格拉赫,钦佩麦克德夫,喜欢艾根,然而我最同情的是那些年轻的英格兰士兵。”格里格说。
他很早就注意到参加伊拉克和阿富汗反恐战争的许多英军士兵是多么年轻,“他们几乎稚气未脱,就已响应爱国号召,懵懂地走上战场,有些人甚至是第一次走出家门,全然不知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格里格曾特别地向导演建议,剧中的英军士兵应尽量挑选年轻演员来扮演。“实际上,他也特别为这些尚未完全脱离青春期的大男孩写了相当符合其年龄身份的台词。”罗克珊娜·希尔伯特说。
( 导演罗克珊娜·希尔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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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麦克白后传》由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在伦敦汉普斯德剧院(Hampstead Theatre)首演,引起巨大轰动。令评论家感到非常惊讶的是,来看这部戏的观众大部分都出奇的年轻时尚,观演气氛不再像皇家莎士比亚剧团在斯特拉福德镇上演时那样,是一个传统乏味的旅游示范项目,而是变得充满艺术感、酷范儿,令评论家们感到饶有兴味的另一点是,这部作品在众多莎剧改编、重演剧目中显得如此特立独行,它并不依附于莎士比亚,反而是从旁观角度批判性地分析了莎士比亚,并且证明了这种做法也能取得成功。
无怪乎苏格兰国家剧院(National Theatre of Scotland)迅速瞄上这部戏,并提出要联合重新制作这部作品。“我们对这部戏感兴趣的原因是,故事仍然和莎士比亚有关,主题和设定却非常的苏格兰化。”苏格兰国家剧院的联合制作人玛格丽特·欧唐奈(Magaret-Anne O'Donnell)介绍道,“而且格里格为了剧本的苏格兰味道也着实下了工夫,如果你注意的话,会发现麦克白夫人讲的英语一听就是第二语言,因为她的母语原本是盖尔语,她的台词充满了属于盖尔语的节奏和语调。”
剧中另一层苏格兰特色或许是其独有的幽默,这在马尔康一角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格里格承认,马尔康是他写作过程中觉得最有趣的一个角色。尽管他在剧中是待登基的苏格兰国王,其出场的形象却像个小丑,带有浓重苏格兰口音的台词惹得观众哄堂大笑。然而,随着剧情推进,这种滑稽荒谬渐渐从马尔康身上减淡了,反而转移到了带有悲情色彩的西华德将军身上,马尔康本人则现出某种清醒的自嘲和反讽态度。在剧末,他仿佛变成了一个将世事看得通透的哲人,苏格兰在英格兰面前的劣势地位也彻底发生了反转。
“我喜欢小丑和哲人这两个比方。”格里格说,“但是我不认为这说明了他前后不一致。当他手无实权的时候,他的话听起来非常有喜感。然而,当他逐渐获得权力时,这些话听起来似乎就头头是道了。从始至终,他都只讲真话,这是一致的。只是有时一个人讲真话,我们听起来反而觉得好笑。剧里还有许多其他的玩笑,比如对苏格兰和苏格兰人的各种刻薄比方,这只有苏格兰人自己讲才最有幽默感。因此,苏格兰观众欣赏这部剧的优势是,我们既能够从自我出发,又能够采用他者的视角,因此能够充分领会剧情中隐含的各种悖论。”
剧本里写道,剧终时,所有人离开舞台,“一切消失,只有男孩和白色的雪。直至最后只剩下白雪”。这一幕既是许多人频频提到、最表喜爱的一幕,也是让演员最感棘手的一幕。“这一幕有一种类似冥想的气场,我们要怎样行动,才能不破坏这股沉思的力量?”扮演麦克白夫人的西沃恩·雷德蒙(Siobhan Redmond)说,“格拉赫从头到尾都表现出对局势充满自信的控制力。在最后,她的控制力也没有丝毫削弱,她又一次胜过了西华德,然而她决绝的意志使得即使对手下台之后,她也依旧无法移动分毫,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继续着对峙的姿态。”
直至舞台上最后只剩下了格拉赫和漫天飞雪。
“白雪在这里象征什么?”我问。
格里格答道:“时间。”
(感谢吴氏策划对本文采访的大力支持) 历史马尔康麦克白英格兰翻案后传隐喻现实格里格莎士比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