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弗格森:一个王朝的背影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朱步冲)
( 5月19日,2012~2013赛季英格兰足球超级联赛第38轮,曼联队主教练弗格森在比赛后向球迷致意 )
前几天,BBC电视台特意播出了一卷弗格森早年执教阿伯丁时接受采访的录像带,那时候他还没有被称为“爵爷”,头发还茂盛,鼻头和脸颊也没有今天那么红润。但他的暴躁却与今日并无二致:他穿着一身粗呢套装,对着镜头大发雷霆,告诉记者,除了少数一两个球员,其余人“都是垃圾”——一晃30年过去了,他身边的明星球员来去匆匆,对手沉浮起落,只有他依旧像一块顽石一样矗立在球场旁边,咒骂、吼叫、口沫四溅,为每一个失误、每一次有争议的吹罚或者遗漏的点球。在5月19日客场对阵西布罗姆维奇的比赛后,他的执教与参赛纪录将永远定格在2154场这个惊人的数字上,身后是13座英国足球联赛冠军,5座足总杯,以及两座欧洲冠军杯。
永远年轻,永远进攻
“作为主教练,每年,每天都能学到新的东西,然而有些原则,从我1974年作为一名32岁的新手教练上任伊始,依旧同样重要,比如训练必须重复进行,才能拥有好的效果,球员们抱怨训练枯燥时,通常只是在表达他们对于艰苦的畏惧。”在2012年一次曼联中国商务活动现场,弗格森这样向我们描绘他的工作。他的父亲亚历山大曾告诉年轻的阿列克斯:“如果你受不了对手的冲撞和推搡,就干脆别踏上球场。”在他的幼年记忆中,故乡格拉斯哥高湾足球场上铺设的不是复合草,而是粗粝的黑炉渣,犯规和拼抢会在这些稚嫩的足球少年身上留下道道血痕。正是这些早年经历,使得弗格森坚持认为,曼联应当是一支流着工人阶级血液、秉承工厂纪律的队伍。
只要努力工作,恪守信条,拥有信仰和耐心,终会带来成功,这是弗格森的信条。在他长达37年的执教生涯中,每天睡眠时间都没有超过5小时。“在一次与曼联进行的商业推广活动中,我早晨5点去酒店的健身房锻炼,刚开始几分钟,就有人跟我打招呼,我简直无法相信,那是弗格森爵士。”瑞士宇舶手表首席执行官让·克劳德·比佛告诉我们。在今日的职业体育中,教练同时必须是战术大师、财务专家和人力资源管理大师。前英格兰国脚保罗·帕克回忆说,弗格森是那种能把队员身上最后一盎司斗志、体力或者天分都压榨出来的天才,不是在你的屁股上拍一巴掌,就是在上面踹一脚——而弗格森两者都运用自如。他的哲学很简单——服从或者打包滚蛋,在那份曼联“逐出乐园”的名单中完全可以组成一支豪门球队:从因斯、范尼斯特鲁伊、贝克汉姆到C.罗。“我不会没事找事地让人记住谁是主教练,但处在这个位置上的人,不时需要一点铁腕。”弗格森在自己的传记《管理我的人生》中如是说。和口中的口香糖一样著名的,是他闻名遐迩的“吹风机待遇”——凑到距离你脸部只有几厘米的地方开始咆哮:然而从某种方面说,这是某种爱的表示。“球队是个大家庭,如果你表现失常,你就是让家庭失望,让父母失望,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糟糕的了。”80年代初曾被时任阿伯丁队主教练的弗格森招入麾下的纽卡斯尔队中场球员马克·麦基回忆说,“这是地道的北部英格兰城市工人家庭道德观。”
2008年,仅仅花费3.5万英镑从意甲拉齐奥俱乐部买来的天才少年费德里科·马切达在抵达曼联第一天后,就体验到了弗格森治下球队的独特的文化。“虽然抵达当晚,一句英语也不会说的我被胡乱安排在青少年球员的寄宿宿舍里,然而第二天一早,我就在俱乐部早餐桌上和C.罗以及吉格斯坐在一起!这在等级森严的意大利足球俱乐部里是完全不可能的。”马切达对本刊记者说,他感觉一进队,弗格森就把眼睛“盯在自己身上”——不能未经允许接受媒体采访,周末夜生活要收敛。“在训练场上、比赛场上,一旦做错什么事情,他会毫不犹豫地向你大声吼叫。不过这没关系,因为在曼联,他会向每一个人吼叫,这是他让每个人保持警醒、保持正确的方式。”马切达告诉我们,甚至有一次,他和几个朋友打算去曼彻斯特一家知名赌场放松一下,结果被经理和保安以未满18岁为由请了出去。直到一周后的俱乐部训练场上,他才恍然得知,这一切都是爵爷苦心孤诣的“预防”措施——然而在赛场上,弗格森对这个首次出场即在伤停补时阶段射门,帮助球队最终战胜阿斯顿维拉,重回积分榜首位的年轻人总是鼓励有加。“弗格森在一次记者招待会上说我‘自信爆棚’(Cocky Arrogance),后来他向我解释,那是个褒义词,一名前锋如果对自己的能力没有百分之百的信心,就不可能进球。”马切达回忆说。
( 1993年7月,弗格森在南非与足球少年们在一起 )
“弗格森给曼联打上的标签简单直接,我们永远年轻,永远在进攻,弗格森的孩子们所取得的成就,只有巴斯比的宝贝们才能与之比肩。”《足球——真该死!》的作者、英国传记作家、《泰晤士报》专栏记者帕特里克·巴克莱写道,1995年5月19日,是弗格森最终奠定自己足球权威、跻身大师行列的里程碑日子:在对阿斯顿维拉的比赛中,他一气把6个孩子排进了先发阵容:保罗·斯科尔斯、尼基·巴特、大卫·贝克汉姆、加里与菲尔·内维尔兄弟以及约翰·奥凯恩,然后毫无悬念地以3比1输掉了比赛。知名足球评论员阿兰·汉森在《Match of the Day》杂志上撰文讥讽说:“(球员)购买是让俱乐部保持强大的灵丹妙药,乳臭未干的孩子不会带给你任何收获。”然而,在此后的20年里,曼联正是靠着这一代“乳臭未干的孩子”奠定了自己在英超的统治地位。
“初上球场的年轻人,仿佛用薄纱一样的翅膀飞翔在天空,过分的重担和期待会让它们砰然落地。”弗格森这样告诉我们。在自传《My Side》中,贝克汉姆坦言:“我选择曼联的原因是弗格森对于年轻人的期望,以及氛围,它像一个大家庭,而不仅是一家俱乐部,老头儿就是这一切的缩影。”“贝克汉姆之于弗格森,仿佛是那个被领进威利·旺卡巧克力工厂的幸运男孩儿,给了全球每个踢球少年一个糖果色的梦幻前景。”帕特里克·巴克莱写道,2007年春天,当他再度采访已经转会至洛杉矶银河俱乐部的贝克汉姆,提及如果弗格森与曼联重新为他开出一份“合适的报价”,他是否愿意重回老特拉福德时,32岁的贝克汉姆顿时“浮现出一种忧郁的小男孩儿神情”,以一句“我愿意无偿为曼联踢球”作为回应。
( 加盟法尔科克时期的弗格森,在家中与14个月大的儿子玩耍 )
变通——远见与顺应
弗格森声称,自己领导的秘诀在于三点:除了“操控”,还有“观察”与“变通”——他是英超最早将“周边视力”恢复列入伤病球员复出训练科目的教练。在弗格森的坚持下,去年10月,曼联与东芝达成了一项特殊的赞助协议,由后者出资1300万英镑在卡灵顿建立了曼联专属运动医疗与康复中心,因为弗格森麾下的运动统计学团队向他指出,2011至2012英超赛季,曼联全队总共出现了39人次的伤病,由此损失的球员比赛日累计达到1681天,居联盟之首。曼联专属的这个运动医疗与康复中心,拥有包括核磁共振、超声波以及先进的东芝Aquilion螺旋CT设备,以及运动反应力测试系统。“如果在5年前拥有这些,那么我们完全可以避免哈格里夫斯的悲剧。”弗格森这样表示。
变通,有时是出于高瞻远瞩,有时则是时势巨变的产物。进入21世纪后,职业足球的全球化商业运作模式势不可挡:2006年,TNS体育公司在一份独立市场调研里说,全球目前总共约有3.3亿红魔球迷,在亚洲就有1.93亿。2010年,曼联即在《福布斯》全球职业体育俱乐部身价排行榜上名列冠军,2012年,曼联的全球IPO融到了2.33亿美元,尽管负债超过4亿,它依旧以20亿美元的市值,成为全球最值钱的职业体育俱乐部。全球最大的保险集团怡安为了让“AON”三个字母出现在曼联的红色球衣上,不得不付出了令人咋舌的1.3亿美元。直到1991年,老特拉福德球场的球票价格依旧在6至7.5英镑之间,球场依旧设立了两万个票价只要4英镑的站席,低龄球迷还能享受他们的90便士特价票。然而到了2004至2005赛季,老特拉福德的平均坐席票价已经接近40英镑,六坐席豪华包厢季票价格更是接近4万英镑。
同样,今日曼联的主力也不再是昔日俱乐部本土青训队伍层层选拔的集合,那支昔日从头到脚浸淫在北部英国工人阶级文化中的弗格森子弟兵队伍,如今是一支全球化流动体系下的足球富豪大军——意大利人马切达、墨西哥人埃尔南德斯、西班牙人德赫亚,乃至日本人香川慎司。80年代,老队长罗布森的年薪是9.5万英镑。而C罗离开曼联前,年薪是630万英镑。而今日的曼联本土青训精英们,从尼克·鲍威尔到拉威尔·莫里森,不是在苦等少得可怜的出场机会,就是被迫远走他乡——功利与传统之间,强颈如弗格森,亦不能免俗。
“往日,球星仅仅是本地社区的英雄,体现的是某种狭隘的文化特质,对一切外来者抱有敌意。然而在当下,已经演变成了郊区中上阶层文化和全球性奢侈消费的代表,除了拥有非凡的技巧和身体,还必须是娱乐明星。个性必须拥有某种超越国籍、种族甚至性别的亲和力和某种令观众莫名激动的X因素,身边必须有各不相同、令人艳羡的异性作为陪衬。”《全球化与足球》的作者阿伯丁大学社会学教授理查德·朱利安诺蒂说,“技巧和观赏性略逊一筹的本地球员通常沦为俱乐部拢聚球迷认同感的图腾柱,一个队长袖标,一个勤勤恳恳的防守位置,他通常不是最具知名度的球员,但却被寄予维系俱乐部摇摇欲坠传统的重任,比如小马尔蒂尼之于AC米兰,基恩之于曼联。”
江湖已经是年轻人的江湖,尽管弗格森曾断言:“你必须牢牢控制一切,失去控制,就意味着毁灭。”但那些年轻的亿万富翁已经对这种工人家庭“严父”式的控制失去了耐心。早在“飞靴”事件前,贝克汉姆出走的结局就早已注定。“分歧就在于,弗格森坚持认为一个足球运动员的本质和关心点只能在赛场上,而大卫已经远远不满足只扮演一个角色。”帕特里克·巴克莱写道。2009年5月19日,在特维斯进球帮助曼联以2比0领先曼城后,一向不满弗格森对自己颐指气使的他径直冲向主教练本人及俱乐部执行总裁大卫·吉尔(David Gill),配以将手掌张开放在耳朵上以示“听不清,大声点儿”的进球庆祝动作,而本场比赛的首球功臣(25码直接任意球破门)的克里斯蒂安·罗纳尔多干脆直接对下半场用斯科尔斯将他换下表示了不满和愤怒。
两年后的10月25日,曼联1比6惨败给曼城这个“吵闹的邻居”,弗格森用了“溃败”这个词形容这场比赛。这是曼联自1926年以来第一次在主场大比分输给曼城。曼联主场最差战绩诞生于1927年同纽卡斯尔联队的比赛,而罗伯托·曼尼奇的球队只差一球就要再现这一战绩。对于弗格森来说,他的执教纪录已经留下了一道永久的伤痕。“这是我执教史上最差的战绩。”他说,“即使是作为球员的时候我也不曾输过1比6,真是难以置信,令人失望。”而曼城方面的首功之臣是那个一口拒绝了弗格森6.5万英镑周薪的坏孩子巴洛特利,在上个周末他刚刚冒失地和四个朋友在自家浴室的窗前放烟花,结果引起房屋失火。
“在我的年代,球员破门后,所有队员会抱在一起庆祝,而今天的年轻人会独自跑向观众席,自顾自盼,还有文身、耳环、各种花边消息,我必须努力适应这一切。”弗格森表示,强硬之音的背后,已经掩盖不住寥落和困惑。
“在弗格森告别后,没人能真正取代他在曼联俱乐部中的位置,大卫·莫耶斯只能战战兢兢地把自己的脚放进他的足迹。”弗格森既创造了英国足球繁花似锦的时代,他同样也是时代的产物:一份英国华威大学社会学系的研究报告表明,英超俱乐部教练的任期,从1992年的3.12年,迅速下降至2009年的1.36年,自此之后,没有一任欧洲主要足球俱乐部主教练能够拥有足够的时间颐指气使。谁敢断言,如果缺少了巴斯比和博比·查尔顿两位曼联元老的鼎力支持,在1989年12月,那条在老特拉福德出现的球迷标语——“编了三年的借口,我们还是,还是一堆垃圾,滚吧,弗奶奶!”——不会成为弗格森的送别赠言?同样,弗格森一向提倡的信条“除了胜利,别无他物”,亦被看作将这项运动变成一场全球金融寡头狂欢与掠夺性劳工雇佣的催生因素,曼奇尼在曼城的成功就能生动地证明——一个英超冠军头衔只需要两样东西:一亿英镑,五年时间。然而正因如此,今日对于弗格森的怀念,更是对某种古老体育理念的怀念,一如曼联死对头利物浦俱乐部主教练比尔·香克利那句被足球界奉为圭臬的老话:“足球无关生死,足球远高于生死。” 曼联一个曼联球迷足球青训曼联球衣王朝英超弗格森背影曼联转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