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江访鱼记
作者:王鸿谅(文 / 王鸿谅)
( 石首笔架湾已经成为规模化的长吻鮠放养基地 )
从石首到宜昌
一路的行程里,清江就像一个巨大的悬念,萦绕在耳边。除了采访对象的推荐,同行的摄影记者也功不可没,他就生长在长阳的清江畔。他描述里的童年,抓鱼是最寻常的游戏:放了学到江边,用棒子猛敲河中的大石头,搬开石头就可以找到被震晕的鱼,拿去小餐馆,换一两块钱去打游戏。
所幸逆流而上行程中,清江在终点,正好可以避免先入为主。到达清江前,我们依次寻访的,是石首笔架湾和宜昌的西坝,小圈子里流传的可以吃到好鱼的地方。石首距武汉300多公里,高速只到公安,剩下的路从国道转入省道,越来越窄。长江在这里遇到笔架山,迂回形成了一个奇特的回水湾,不像江,更像湖泊。整个城市就绕着这个回水湾而设,两条主干道中山路和建设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就是最繁华之处。
石首已经从江鱼的行情里看到了商机,主打长江鮰鱼,就是长吻鮠。这里看不到江上的划子,只有规模化的“长吻鮠放养基地”,就是在笔架湾里架设网箱,以半野生方式人工养殖。苏东坡的鮰鱼诗,目前看起来是后人们唯一能从典籍里寻找到的附庸古风的铁证,而这首诗的第一句,“粉红石首仍无骨”,就是用石首来指代鮰鱼。于是当地人告诉你,最正宗的鮰鱼就在石首,万里长江至此回头,鮰鱼也至此洄游,所以笔架湾的鮰鱼最好,并由此演绎出关于笔架湾鮰鱼的民间故事,还发展出了“笔架鱼肚”的产业,就是把鮰鱼的硕大鱼鳔拿出来单独加工,成为可以真空保存的特色食品。
笔架湾距离石首市中心,步行也不过十来分钟,我们在江边看到了硕大的“长吻鮠放养基地”的广告牌和一大片网箱。这些网箱用玻璃钢的浮筒做支点,铺设钢管和木板,铺展在水面上,像一座浮城。基地的负责人是石首笔架鱼肚协会副会长刘锋,他十几岁开始做水产生意,承包这个放养基地后,曾投资一两千万元。现在是基地比较清闲的时候,虽然有太阳,但水还没暖和起来,鮰鱼依然在禁食期,刘锋告诉:“要等到水温18摄氏度以上,鮰鱼才会进食。”但现在也是危险的时期,“冬天鮰鱼容易生病,皮肤上的霉斑病,所以要定期查看消毒”。他估算说,这片水域,“一个网箱中可以养2000斤鮰鱼,每年一共可以出产六七十万斤”,“这些鱼主要销往湖南和湖北的大餐馆”。
( 长阳早市上的清江野生鱼 )
笔架湾旁边最大的江鱼馆,是刘锋跟朋友合开的。鮰鱼从网箱里现捞上来,送进全开放式的厨房,“砰砰嘭嘭”大刀剁块,下锅过油,然后加水,炖出来的汤是奶白色,盛到砂锅里架上酒精炉,开火,舀一勺,是鲜香的辣味,不像湖北口味,要是再加一味紫苏,倒是我记忆里地道的湖南口味。内心疑惑地说出这种差别,厨师眼里倒是发了光:“我们这里的口味就是跟湖南接近,我们的方言跟湖南常德的口音几乎是一样的。鮰鱼清汤没有味道,辣一点才好吃。”
西坝鱼宴
( 农家烹鮰鱼,都是大锅大灶的粗犷做法 )
走高速过了枝江,进入宜昌境内,看到明显的雾气分隔,仿佛科幻电影里从天而降的屏障。葛洲坝和三峡两道大坝相继竣工之后,这种特殊的小气候,当地人已经见怪不怪。在宜昌,长吻鮠的名字就成了“长江肥鱼”,甚至申报了国家地理标志保护,划定范围是:“长江宜昌江段,东接当阳、远安、西邻秭归、兴山,南靠枝江、猇亭、点军,北与保康接壤。”这种区分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气场,吃过的人会认真强调,肥鱼是肥鱼,鮰鱼是鮰鱼,“虽然是一种鱼,但味道就是不一样”。美食爱好者陈阳跟我们描述肥鱼的时候,是回味悠长的陶醉:“江鲶和鮰鱼已经很嫩了,但根本不能跟它比,肥鱼嫩的程度,像肥肉一样,入口即化,但一点都不腻。”
宜昌最出名的吃鱼地方在三游洞的放翁,那里也是一个著名的旅游景区,环境得天独厚,外地人很容易找到。但是本地的资深“吃货”们,反而偏爱相对僻静的西坝庙嘴。西坝本是长江中的一个狭长的天然沙洲,旁边还有另一个小沙洲叫葛洲坝。著名的葛洲坝水利枢纽,就横跨在这两个沙洲上。当地人也习惯性地把这一段长江称为“大江、二江和三江”,从西向东,依次数过来,大江是江南岸和葛洲坝岛之间的水道,主要是发电,有14台机组;二江是葛洲坝岛和西坝岛之间的水道,主要是发电和泄洪,有7台机组;三江是西坝岛和江北岸之间的水道,主要功能是船只通行的闸道。中华鲟的洄游途径被切断毋庸置疑,它们在坝体周边被大型船只的螺旋桨绞杀也是确凿可证,但传说中跃出水面前赴后继撞死在坝体上却未免过于离奇。
( 石首的白汤鮰鱼偏辣,口味与湖南相近 )
当地朋友特意带我们去的鱼庄,在西坝岛的最南端庙嘴,被分成三条水道长江在这里重新汇聚,依着山势,形成一个天然的回水湾,水很清澈,岸边江底的鹅卵石都清晰可见。突然听道“突突突”的发动机声,从二江过来一条奇异的渔船,船头用竹竿绑成一个螺旋桨形状的支架,挂起张着一张巨大的网。船头坐的是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人,船尾掌舵的是他父亲,母亲坐在船舱里,抱着孙儿,船舱里飘出一个蓝色的氢气球。他们在庙嘴调头,拐进三江的船道,靠着堤坝靠岸,年轻人利索地跳下来收网,他告诉我们,这叫筝网,也叫扳筝,是三峡人家最传统的渔网。没看到鱼,年轻人也是惜字如金,只是说今天刚刚出船,什么都没有打到。
这是我们在宜昌江面看到的第一条渔船。当地朋友告诉我们,宜昌几乎找不到专业渔民了,要沿江再往上游,到了山里可能才有真正的渔民。我们不死心,沿着葛洲坝下游的江面走了很远,一无所获,反倒是沿着西坝岛的江滩边缘北行,意外找到了一个渔民聚集点。8条船,跟我们见过的汉江划子差不多,船并不靠岸,船上的人要靠一个方形浮板,来回拉着绳子做摆渡。他们来自汉川麻河,葛洲坝修好后,他们就在这里,近20年了。听我们说起汉江郑夏村的渔民,他们频频点头,跑船的人彼此都是认识的。可是他们并不像郑夏村的渔民那样坦诚,不管我们怎么问,都是摆手叹气:“没有鱼了,打不到鱼了,我们就要结伙回去了。”后来我们才搞明白,这里的打鱼活动,都是在晚上偷偷进行的,葛洲坝上下游10公里都是禁渔的,但恰恰库区水深,鱼类比别处都丰富。这种昼伏夜出的劳作,也算是一种特殊的默契共生。
庙嘴的鱼庄晚上热闹喧哗,看着一盆盆的鱼端上桌,我们实在心生疑惑,这种大批量的供应,绝无可能都是我们看到的汉川划子打上来的野生江鱼。这里的吃法,跟石首类似,上桌也是酒精炉上支个锅子,一锅是清汤肥鱼,一锅是红汤鲶鱼。不过口味比石首清淡,红汤的那盆,看着凛冽,吃起来却很温和,跟湖南和四川都不一样。或许我们自己的舌尖不够敏锐,虽然也很好吃,并没有感受到“长江肥鱼”传说中的独特,说到底还是鮰鱼。
清江谜底
与宜昌相比,相距一个小时车程的长阳雾气更重,幕天席地地笼着,正中午的阳光都不能完全刺破,等到下午18点擦边,太阳朦胧得蛋黄一般隐退了,便再度暮气四合。这是个夹江两岸的小县城,山清水秀,随处可入画,蜿蜒流过的那一江澄碧,就是清江。
县城里寻常的早市就给了我们惊喜,上10斤的大个头的青鱼、鳙鱼,乌黑发亮。哪些是从渔民手里收来的野鱼,哪些是养殖的鱼,鱼贩子们都会老实地分开,在这个同样只有两条主干道的小县城里,人人都是熟面孔,做生意的诚信必不可少。野鱼自然要贵一些,但也不过十来块钱一斤,就那么个头不一的几条,晚了就卖光了。长阳水产局渔政船检港监管理站长马金波告诉我,清江的禁渔期和长江不同,要晚一个月,从4月30日到8月30日。不过最传统的那种吃住都在船上的“连家渔民”,随着库区移民,也找不出几个了。
清江里的鱼类,在上游的隔河岩和高坝洲水库竣工后,物种同样发生了变化。马金波回忆说:“修隔河岩水库以前,清江里的主导鱼类是白甲,它是深水鱼,生活于深水急流的险滩,是刮食性鱼类,吃石头上的青苔,浮游植物为生。水库切断了它们的洄游途径,现在野生白甲已经非常少,列入了省二级保护动物,主要靠人工养殖。”两个水库竣工带来的另一个变化,是清江上游突然变得很开阔,形成了“几十万亩的水面”,有了渔业开发的新空间,思路之一就是发展有经济价值的重点品种,比如长吻鮠、斑点叉尾鮰、银鱼和鲟鱼。马金波告诉我,1995年从太湖引进银鱼,就是他负责办的,马金波说,当时也引进过一种大银鱼,同样是放养,“一两年之后这个物种就自己消失了”,只有小银鱼,一直延续下来。
一直困惑我的斑点叉尾鮰,在马金波这里也得到了更细致的答案,他告诉我:“这是长江水产研究所从美国引进的品种,上世纪80年代就引进过来是在武汉养殖,清江则是1996年才引进的。最初清江上游的网箱养殖,是以草青鲢鳙四大家鱼为主,养了一段时间才发现,清江水太清,不肥,养鱼全要靠饲料,成本太高,市场竞争力就不强。养了一两年后,做不下去要转产。这时候,才引进了斑点叉尾鮰鱼。”马金波回忆,“开始两年很不好卖,我们要去武汉、湖南、重庆各地跑销售,开始国内不认可这个品种,觉得它有些肥腻,没有江鲶好吃,销量一直提不起来。后来我们这里的企业跟美国签订单,加工鱼片出口到美国,出厂价一斤6元钱,渔民一斤能挣一两元,效益还不错。2000年后,叉尾鮰就成了清江的主导产品,其他省也开始引进,慢慢推向了全国。”
不过斑点叉尾鮰在清江的养殖热度,早就下来了。2007年美国的次贷危机,直接造成市场萎缩订单减少,而同期的饲养成本却在上升,那是所有清江养殖户记忆深刻的变故,他们的生活突然间跟国际金融形势绑在了一起。隔河岩水库的养殖示范户高开展那一年亏了20多万元,他感叹,“那真的是养殖户的灾难年,伤心得很”。经过这场打击,再引进的新品种就成了鲟鱼:俄罗斯鲟,西伯利亚鲟,鸭嘴鲟,还有杂交鲟,渔民们称为“大杂”和“细杂”。这些鲟鱼,有些用来吃肉,有些则用来产卵加工成鱼子酱——这是最昂贵的副产品,但前期的成本投入很高。“鲟鱼要7年以上才能性成熟,这时候母鱼产的卵才是黑色的,加工成的鱼子酱,才是国际上的‘黑黄金’”。高开展说。
我们一路追寻的长吻鮠,清江一直有野生的,但因为水深很难捕捞,也越来越少见。网箱养殖的量也是2010年随着消费者的需求增加,才开始慢慢多起来。高开展告诉我:“清江的鱼苗,大多都是从四川眉山来的,长吻鮠也是。”他们对长吻鮠的叫法,因此也跟四川相近,叫做“肥沱”或者“江团”。
清江鱼的踪迹
清江隔河岩的网箱,跟笔架湾的原理一样,用有浮力的东西做支架,在水面搭出规整的格子,相互连通,格子之间架设网箱,然后再修一个简单的木板房,喂鱼歇脚守夜。但是网箱的分布,与我们在石首笔架湾见过的密集架势完全不同。
从长阳的客运码头上船,青碧色的盛大水面在我们面前展开,已经10点,两岸的高山还笼在浓雾里,一直开了半个多小时,我们才在水面上看到靠着岸边的零星网箱。汽油桶、钢管和竹板铺成的通道上,看守网箱的狗在来回奔跑,听到声响就异常欢悦。这一路宁静的水域里,唯一的动向,也就是只有船的马达了。马金波很自豪地告诉我:“2006年县里就出了文件,不许新增网箱,就是要保护水质,湖北省专门有个项目,对清江水质抽样化验,现在清江水质依然没有变化,达到国家二级饮用水标准。”
花了40分钟才到达高开展的网箱,他从清江渔村的江湾里坐了一条机动划子过来。高开展1998年开始被招到水产公司养鱼。“当时养的主要就是斑点叉尾鮰和鲤鱼,也养过团头鲂,但结果证明清江不适合养鳊鱼,这边水温低,鳊鱼越冬死亡率很高。”3年后他出来自己搞养殖,“当时整个库区的养殖户也不超过100户”,现在增加了一些,但总体也只有“四五百户,不算多”。
这里的网箱水质清澈,凝神静气地盯住水面,阳光下鱼儿清晰可见。我们决定索性就地取材,一尝为快。在养殖户田祖飞的网箱里挑选长吻鮠的时候,他家的机动船刚好送来了另外两位专程来吃鱼的客人,他们选了白甲。洗切下锅都是田祖飞一个人在忙,大灶大锅,他也从来没有学过厨艺,就是最家常的做法,翻炒后白水煮,上桌,香味四溢,这是一路行来,吃到的最美味的鮰鱼,清甜的鱼肉在唇齿间滑过,奇妙的弹跳感。
因为交通阻隔,清江鱼更多还是本地人的福利,还有毗邻的四川。马金波告诉我,长阳方面其实也想过很多方法,希望能把清江鱼的招牌打出去,可是他们没有一掷千金的广告实力,只能靠口口相传。现在注册的也只是清江鱼这个笼统商标,没有种类细分,马金波感叹:“千岛湖的胖头鱼(鳙鱼)多么出名,我们清江的胖头鱼一点也不差,可是名气就是没有起来,也卖不起价钱。”
正在哀叹回到北京再无口福的时候,马金波提供了一个讯息,他说,从半年前开始,由长阳授权独家代理的清江鱼,已经在北京有了专卖。活鱼的运输和销售,是个太复杂的问题,这实在令人好奇,我们也按图索骥找到了专卖协议的投资方袁天京。这个才30出头的年轻人,老家在湖北孝感,早年在深圳做餐饮,后来参股了一个餐饮连锁品牌的五六家店。2010年的时候,他听人说上海有一家店做鱼特别好,就专门买了一张机票飞过去。“鱼的味道确实不一样,是小时候记忆里的清甜。”得知这家店的鱼来自清江,他就到长阳实地考察,现在他也是清江水产协会的副会长。
活鱼的运输很麻烦,用水袋装箱、打氧,因为清江的水温低,所以还有一道工序是制冷。“一车放多少、什么温度、怎么装,都是花成本吸取教训摸索的。”袁天京告诉我,新鲜的鱼,走高速运送出来之后,能存活的时间也就在“7天到15天之间”。4个月前袁天京刚刚把清江鱼卖到北京来,就在京深海鲜市场。“第一个月,我们运了三四车鱼过来,几乎全军覆没,只卖出去1/10,送了3/10。这边的人对我们不熟,我们的鱼看起来就比别的鱼黑亮,价格相对也比别人贵。”到了第二个月,“一车鱼能卖掉1/2”。情况看起来越来越好,第四个月,“已经能卖到一月2万多斤”。
袁天京和同事们还有一个设想,“在清江用深网隔一个江段来养鱼,相当于野生”。不过他们也很清醒地意识到现实操作难度太大,“把鱼放下去容易,捞起来就难了,清江的水太深了”。他们已经有了前车之鉴:“有个千岛湖的老板在清江承包了隔河岩的野鱼捕捞权,用声呐把鱼赶到一个地方集中捕捞,今年他花了几百万元,才捞上来74斤鱼。” 清江清江鱼长吻鮠网箱养鱼访鱼石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