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溅满海胆面

( 西西里的美丽风光。背景是著名的Etna火山 )

向南穿过卡塔尼亚（Catania）行人寥寥的、颇为广大的Duomo方场，走到那个巴洛克式海神喷泉的背面，突然间，你就在猝不及防的鼎沸人声和热闹人群中，被大量来自于Mazara del Vallo的螯虾、来自Sciacca的凤尾鱼、来自Favignana的剑鱼等海鲜给不由分说地团团围住了。成堆的鱼市朝圣者：那些提着重重马甲袋的老人，推着购物车的餐馆老板，低头只看得到自己肚子看不见脚的修女，戴着黑头巾、穿着布袋裙的西西里老寡妇，都因为重重人墙，缓缓地向前推进着。有神职人员从鱼市外围疾步走过，腋下夹着公文包，教士宽袍被风吹起了一角，鱼市的腥味就此好像裙拖一样跟在了他的身后，他终于还是被世俗的风给沾染到了。

这个坐落在西西里第二大城市的鱼市和包围着它的西西里巴洛克风格建筑颇有一些相似之处，双方都显示了某种繁复夸张的戏剧化和富于动感的高装饰性。有那么一瞬间，你仿佛觉得那些支托着公寓阳台的、蓬头垢面又难掩精细原貌的男童天使这就从斑驳的立面上走了下来，双手托起了身形颇大的剑鱼，开始激情洋溢地吆喝起来。俊美的小学徒则买来了装在很小容器里的热Espresso，献给他们的师傅，那个容器活像咳嗽药水瓶上的塑料盖。

你不要以为被这样的场景迷住的都是游客，就在能够俯瞰全场的挑台上，一水儿斜挎着停车场收费员用的那种小包的本地老爷子，他们比外国人更沉浸于这种围观，远距离地参加这场和他们经济利益无关的旁人的讨价还价活动，微笑着，点评着，实在被撩拨得不行了，就从小挎包里掏出10块钱，然后弯腰接过从下面递上来的一条什么鱼。西西里人相对富裕的年代自意大利统一后就不曾复返，好在此间的人们也渐渐习惯了这种收入窘迫的幸福，并总能设法在各种日常的地方找到安慰。

在离开所谓“疲惫的北方”，和诸如野猪肉、兔肉、猪油做的肉酱和黄油炖煮的米打了一个星期的巷战后，我来到了此处，西西里岛的东岸，精神和味蕾立刻发生了一下改变，应该是海水和其有关的产物创造了这种神奇的革新感。我此行最重要的使命就是要找到一份貌合神不离的西西里海胆面。而要找到这么一盘新鲜至上的面，最合适的莫过于在那些有着“鱼市场风景”、环绕着鱼市一周的海鲜餐馆了。离开肉摊鱼摊几米内的距离，这些餐馆就摆出了张张露天的、并不因和鱼市分享同一片四角的天空而就此随意的餐桌，上面参差错落地摆着酒杯，穿插着鲜花，食客们坐在那里吃饭，就好像看到了在罗马的纳沃纳广场喝咖啡的人所看到的风景，那些吆喝声中的牛蹄鱼头墨鱼汁以及湿漉漉的地面，甚至嗡嗡来袭的苍蝇都是必要的迷人氛围。

大家都为盘子即将遇到的新鲜性而提前雀跃不已，此刻的我亦不例外。在海神喷泉边的这家叫作“Ambasciata del Mare”的海鲜餐厅，手里捧着那张看上去一如食堂海货采购员清单的菜谱，我决定暂且略去一切，先来上一盘Linguine ai Ricci di Mare，也就是海胆扁式意面吧！在接下来的10分钟时间里，我所能做的，就是焦虑地想象着着这些浑身长满刺的小海胆们，用五行从壳上的小孔伸出来的细微透明的管足，沿着地中海某个海域的海底，缓慢地爬行到渔船，到鱼市，到餐馆，最后再爬到我的餐桌上。

( 西西里的卡塔尼亚鱼市场 )

与北方到处可见的手工蛋面不同，西西里这个意大利干面的故乡至今仍然对干面情有独钟。西西里厨师和主妇们惯用橄榄油作为酱汁的核心，而那些细长的干面，比如Capellini、Spaghetti或者Linguine需要相当大的润滑，它们和以橄榄油为基底的酱汁是最佳拍档，而且干面硬朗的嚼劲也和诸如蛤蜊、虾、带子、沙丁鱼等有弹性的海鲜肉感形成了琴瑟合奏的双重唱的效果。当我和本地朋友的母亲玛丽亚提起那些中部和北方意大利日常餐桌常见的新鲜手工意面，她耸耸肩，“我只用干面”。而萨瓦托雷，西西里土生男士则咽了下口水：“哦，新鲜的面，那真的是很好吃呀，就是这里很难得才能吃上。”他那种神往的表情几乎让我觉得自己的这个提法是否让他回想到了自己年轻时北上意大利“大陆”闯荡时，那些和新鲜意面、肉酱、黄油以及背后的人缠绵的片断。

此刻，回到“Ambasciata del Mare”的厨房里。为我的海胆面做画布的细长扁干面正在如海水般咸的那口深锅里，在最大限度的沸腾里上下翻滚。西西里人煮面喜欢在水里放比正常的量多很多的盐，除了提高水的沸点，防止面黏等原因外，这也是给面调味的过程，因为它们即将面临的那些海鲜酱汁配偶将是相对温和不够重口味的，它们只能在出嫁前，先给自己武装上足够的盐分，以求和对方的互补，直到达到“Al dente”的弹牙瞬间被捞起。

( 西西里海胆面 )

而那边厢，则是我们的主角。厨师已经将其硬壳劈开，将五瓣如阳光四射般的金黄色光芒悉数掏出，如花瓣般层层叠叠地堆垒起来，足足有50颗！这些五角星形的海胆黄其实是海胆的生殖系统——性腺。所以西西里男人就此施施然认定，此货是春药。它落入了永远在为爱而饥渴的西西里人的日常饮食菜谱中，也总算是相得益彰。西西里海胆黄的深橘红色和原产于日本北海道及以北沿海的虾夷马粪海胆黄的黄金色不同，它被染上了地中海日光的颜色，因此视觉上更是热烈，那是一种犹如高邮咸蛋黄那样的灿烂明亮。其个头和内里的海胆黄也要比前者小些，肉质要松软些，味道要淡雅些。烹饪海胆面的过程中，你唯一需要做到的就是不要惊动那些海胆，尽量蹑手蹑脚地在它们的周围动静，等做好一切准备工作后，最后才把它们端庄地请出来。

就好比此刻，面刚出锅已经沥干，热锅上也已经用橄榄油炒香了蒜，再加些盐和辣椒粒，两者略微搅拌一下，海胆此时如盘房小姐一样轻移莲步而出，与面条们轻轻接触一下，进而黏绵地滚成一团，一盘面上就此遍洒了那种地中海夕阳才会有的金色余晖。

( 天使之发细面 Capelli 这款面在文艺复兴时期常由修道院手艺高超的修女来制作，并且一般都卷成鸟巢的形状进行风干。只因这种面实在是如发丝一样极细，容易断裂。 Ambasciata del Mare 地址：Piazza Duomo 6, Catania, Sicily, Italy 电话：+39095341003 )

第一口海胆面的滋味，是迎面扑来的，某种海水带来的冷金属感，继而徐徐而释放的则是海味的鲜甜，还有那隐秘的带着颓废感的奶油味。接着，辅佐的意大利面的平和口味及时驶来，这些杜伦面粉深处好像被安装了一个缓缓旋转的马达似的，持续地释放出温暖而充满弹性力度的男性力量，帮助你中和刚才那种穷奢极欲感的撞击所带来的不安。你定了一下神，再次深深吸了口气，准备好了，在意面铺开的那张平滑弹性又宽敞的被单上，舌头和海胆性腺们又毫不犹豫地滚作了一团。你闭上了眼睛，然后你所应该做的，就是专注，专注于倾听海胆汁在面条上向前悠然滑动和整个世界在同速倒退的声音。

那天我回到住所，殷勤的西西里老管家迎面热忱地追问：“找到吃了吗？找到爱了吗？？”赫赫，我回味着那依然满口的、由性腺们合力溅出的金光灿烂，说：“Sì，sì，找到了！都找到了！！”

( 牡蛎意面 )（文 / 晓玮） 海鲜海胆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