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凉果铺要如何不朽
作者:殳俏(文 / 殳俏)
汕头老城区的“大阳光”凉果铺,还未走近便已能嗅到甜咸交错的浓厚凉果味。有人对酒的各种层次的味道体察入微,凉果也是一样,其味甚至更加袭人。近距离也许能把人熏到晕头转向,但如果是隔一条小马路,你站在这一边,凉果铺在那一边,路面潮潮的,却又被南方夏天闷热的阳光熨得烫烫的,这时候你就能明察秋毫这凉果铺子传来的幽深的盐味、令人雀跃的糖香、森林被揉碎的烂果味、雨后青草被阴干的露珠味、家里樟木箱存着的旧皮衣味,以及一点点微妙的、类似于泥土做着一个梦,梦中是曾经与霉菌一同翩然起舞的气息。
朋友对我指点着凉果铺周边的街景,这边是他外公曾经担任总经理的汕头百货公司,那边则是旧时最出名的小吃店遗址:“饥荒时候也卖过人肉面包的。”斑驳的人行道、破败的骑楼、阴湿的各种角落,却不可思议地簇拥着这一小间整洁簇新的凉果铺。如同它的名字一般,“大阳光”,仿佛黯黑童话的一位闪闪发光的配角,在错乱的时间和空间里,精神焕发地强颜欢笑着,但它散发出的气息,依旧是阴郁而绵长的。
我小时候看过的凉果铺自然不是这样的,几乎每一间都小而逼仄,光线奇差无比。坐在柜台后面的人,大多是老头老太,就算偶尔换个年轻人顶一下班,他们也不可避免地就在这短时间染上了幽怨的色彩,每次听到需求,都是慢吞吞地起身,麻木不仁地从放在架子上的十几个大罐子中选出一个拿下来,用一把巨大的钳子,从里面夹出一堆黑糊糊的凉果,动作机械地包成一个小小的三角包,随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每每我怀揣三角包性急慌忙地往家走时,都能感到背后有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望着我,笃定着我过几天还是得再回去报到。凉果铺对童年的我来说,犹如一个小小的魔药铺,而手里的那个三角包,便是每日的罪恶配额。
至今,好多朋友看我吃话梅、九制陈皮、卫生橄榄,都还是会惊叹:“你怎么能一下子吃那么多,就不怕胃里反酸?”这便是我从小与凉果铺的神魔之交,到今天仍在发挥其可怕的作用。一吸气便可知道这家铺卖哪几种凉果,扫一眼便知这铺的凉果是不是我要的口味,偏甜还是偏咸,又或者根本就是赝品的香精作祟。作为零食和茶配的凉果,制作工艺虽贱,却也有好坏之分,手工和配料,直接决定这凉果的味道正不正。以潮汕人最爱的柑饼为例,先要选内层皮肥厚的柑,然后磨去最外面的油层,经历切、压,用盐腌、用热烫、用糖煮两遍之后,还要烘干。从鲜柑到柑饼,是脱胎换骨至不朽的一个过程。柑饼保留的是鲜柑最浓郁的一层香气,靠的则是用量超大的白糖。糖湮灭了酸,柔化了涩,陪衬了苦,点睛了甜,你现在还敢说,凉果是门粗蠢的手艺吗。而这手艺只要略走走神,便足以让不朽变为俗艳。
朋友张罗着让我尝尝“大阳光”的出品,被封存进光鲜塑料包装袋的凉果们,果然其味不变。甜汁丰富的腌黄梅、榄香刻骨的化皮橄榄、用甘草糖水腌得甜咸不偏不倚的鸟梨和油柑。最让人热泪盈眶的还算是老香黄,紫黑色的外貌实在不讨人喜欢,但光闻那味道已知道无可挑剔。用指尖挑点放进嘴里,脑子会“嗡”的一声作响。卖凉果的女孩坏坏地笑道:“这样的东西,放一百年都不会坏。”我点头称是,买了一大罐子,朋友却看出我内心的纠结,问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除了铺子太新之外,一切都很完美。”我答。朋友就更不懂了:“新有什么不好吗?看这铺子周边,一切都摇摇欲坠了,唯有求新,才能延续旧时的好嘛。”
许是我太叽歪了,新确实没什么不好。但有些东西,如凉果铺、图书馆、首饰盒、算命师、闺中密友等,却是越旧越好,越陈越香,越不起眼越可贵。在这世界上的某个小小角落里,总得有一些低调的小小火苗,不为人知地微微燃烧着,这样才是保护它们的唯一方法。若是众人拾柴,看似火未熄,其实却是真正毁了它的光和热。凉果铺和魔药铺都一样,若是从对角巷搬到了新公寓,那离魔法的失灵也不远了吧。很多东西,你以为那是破落,其实那是一种不朽。 如何不朽铺要凉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