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亚马逊仍在燃烧
作者:刘怡2019年8月16日,在巴西南大河州的乌迈塔镇,一名印第安原住民女孩坐在被烧毁的树桩上(视觉中国供图)
一场“后真相”火灾
“亚马逊雨林在燃烧吗(Is Amazon rainforest burning)?”
这本来应当是一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当地时间8月20日下午2时许,南半球第一大城市巴西圣保罗市(S?o Paulo)的1200多万居民忽然发现他们头顶的天空变暗了。美国国家海洋和大气管理局(NOAA)公布的卫星照片显示,一股北上中的冷空气在巴西巴拉那州上空与朗多尼亚州和亚马逊州森林火灾造成的烟雾相遇,意外地把漂浮颗粒物和有害气体带到了距离亚马逊盆地足有2800公里的圣保罗市上空。巴西国家空间研究院(INPE)随后证实,根据其安放的监测系统以及租用10颗外国卫星拍摄到的图像估算,今年1月到8月巴西全国共发生火灾近8.5万起,较去年同期增长77%;在这8万多起火灾中,又有一半是发生在亚马逊盆地的9个州(俗称“巴属亚马逊”)。加上玻利维亚、巴拉圭、秘鲁等邻国公布的受灾情况,2019年这场大火已经造成超过9000平方公里的亚马逊雨林被毁,大量温室气体和一氧化碳被排放到空中,且毫无终结的迹象。
圣保罗烟雾事件的爆发,使已经持续几个月之久的亚马逊雨林大火第一次引起了全球舆论的关注。在Facebook、Twitter等社交网络上,“为亚马逊祈祷”(Pray for Amazonas)成为了出现频率最高的话题标签。环保主义者和欧美社会名流纷纷指责巴西政府对滥伐森林、破坏环境负有直接责任,并发起了数额不等的慈善募捐项目。法国总统马克龙将这场大火称为“国际危机”,他威胁称,倘若巴西政府拒绝履行关于环保问题的承诺,法国将无限期搁置两个月前达成的《欧盟—南方共同市场自由贸易协定》。在8月底于法国举行的七国集团(G7)首脑峰会上,亚马逊大火同样成为了焦点议题;法德领导人共同宣布向巴西等四国提供2200万美元的应急资金援助,以敦促其尽快扑灭大火。尽管巴西政府随后拒绝了这项援助,但同意增派4.3万名士兵和4架飞机参与灭火行动,并从8月29日起在全国禁止放火烧荒60天。巴属亚马逊也进入了全面紧急状态。
然而,这些仅仅是冰山露出水面的那一角。和国际社会夹杂着痛心、愤怒与焦虑的表态相比,巴西政府及其国内舆论的反应显得格外不同寻常。在国家空间研究院率先公布火灾数量增加的数据之后,上任刚满半年的总统雅伊尔·博索纳罗(Jair Bolsonaro)于8月2日免去了研究院院长加尔旺的职务,理由是“此人勾结激进环保主义者,利用假数据对巴西的国家形象进行抹黑”。在马克龙公开批评巴西政府应对环境问题负责之后,博索纳罗也做出了回击,指责对方态度傲慢、企图破坏新的执政党重振巴西经济的努力。8月25日,巴西第一大报纸《环球报》在头版文章中宣称:“亚马逊雨林并非‘地球之肺’,它在2019年也不曾遭遇有史以来最大的火灾。”在博索纳罗所属的社会自由党(PSL)各地方组织的宣传中,来自欧洲的援助和监督已经变成了一场大阴谋的一部分——环保主义者和殖民者一唱一和,企图破坏巴西的主权以及经济独立。
2015年10月4日,在毗邻巴属亚马逊的马托格罗索州,大片热带雨林已经被开垦成为大豆种植园(视觉中国供图)
将立场置于事实之上,关心“谁在传播坏消息”甚于信息的可靠性,正是后真相(Post-truth)时代全球政治的典型特征,也是2019年这场亚马逊大火不同于以往的环境灾害之处。论辩双方在唇舌交锋中,都不惮于滥用夸张的言辞和不实信息——马克龙在社交网络上攻击巴西政府时,不仅误配了拍摄年代较早的照片,还误传了宣传“热带雨林生成了地球上20%的氧气”等缺乏科学依据的观点。博索纳罗则指控环保组织是第一批纵火犯,认为外界拼命渲染火灾恐慌是为了“破坏新总统重建巴西经济的努力”;至于法国总统,“他应该先管好巴黎圣母院的火灾,而不是对巴西指手划脚”。巴西陆军前总司令博阿斯上将甚至提出了一条耸人听闻的建议:对马克龙和小特鲁多(加拿大总理)这样“喜欢冒犯他国主权的人”,有必要来点“军事回应”。
政治人物在前台煽风点火,民众在互联网上唇枪舌剑,雨林过度开发的最大获利方跨国农业巨头却自始至终保持沉默:看似热闹异常的全球火灾大辩论,缺失之处正在于此。无论是空泛的“保护环境”,还是看似有理的“维护主权”,都不足以帮助巴西摆脱全球化带来的怪圈——欧洲和亚洲的消费者需要一套稳定的市场机制来确保获得巴西出产的大豆和牛肉,但种植大豆和过度放牧带来的雨林破坏却无法单靠市场机制来化解。它需要发达国家在单纯的财政帮助之外传授更多生态农业技术,需要各国政府携手一致迫使寡头企业承担更多责任,甚至需要普通人建立更科学的饮食观念。但这些都将是许久以后的事了:在今天,亚马逊仍在燃烧。
牛肉、大豆与纵火
在亚马逊雨林被大火肆虐的消息传出之初,美国海洋和大气管理局曾经对外公布称:统计数据显示,今年1到7月南半球的气温是有史以来第二高的。许多巴西政府的支持者乘机在社交网络上发动反击,宣称大火是一场“天灾”。这当然是不折不扣的曲解:不同于今年春夏之交发生在美国加州的季节性火灾,巴属亚马逊地区气候湿润、昼夜温差不大,即使偶有自然林火,也会很快熄灭。真正的缘由是基于经济动机实施的大规模人为纵火——每年11月到次年6月雨季期间,受雇于农牧业公司的大型种植户以及非法商人会用推土机和大型拖拉机将雨林中巨大的树木连根拉倒,初步规划好种植大豆或放牧所需的地块。接着在7月,旱季开始之后,他们有计划地在若干个方向上同时点火,将倒下的树木、枯叶、根系统统付之一炬;栖息在雨林中的动植物要么丧生于火海,要么被迫迁徙。经过这番财务成本极低的操作之后,新的种植园和牧场便被开辟出来,成为大豆与牛肉产量持续增长的基础。占据全球牛肉贸易市场20%份额的巴西牛肉,便是如此问世的。
不同于许多“古已有之”的陋习,直到上世纪60年代初为止,对亚马逊雨林的过度砍伐在巴西仍然不是常态。出口铁矿砂、铝土和咖啡、可可带来的收入乃是国民经济的支柱,种植园主对中北部荒芜地区的开发刚刚延伸到亚马逊东南方的塞拉多(Cerrado)草原。但在1964~1985年军政府执政时期,情况发生了变化:为了完成迅速进入发达国家行列的目标,巴西政府决定在全国实行激进的城市化、工业化路线;发展重工业所需的资金,除去来自高税收外,主要需要通过出口农产品来筹措。基于这一考虑,对中北部草原和雨林地带的开发被军政府当作一项长期战略加以经营:国家首都从大西洋沿岸的里约热内卢搬到了中部高原的新城市巴西利亚(Brasília);任何个人或家庭只要在中北部的无主土地上连续进行超过一年的耕种/放牧,都可以向国家拓殖和农业改革研究院(INCRA)申请成为这块土地的主人。军政府为此制订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口号——“将无人之地,赐给无地之人(Land without men for men without land)”,希望借此唤起国民的热情。
2017年6月28日,在巴西朗多尼亚州,养牛场工人正在指挥牛群返回场舍。在导致亚马逊雨林遭受破坏的诸多原因中,以养牛的影响最为显著(视觉中国供图)
于是,从60年代后期开始,数以十万计的巴西农民犹如军队一般,自东南沿海集体北上,从政府手中分得了每户上千公顷的荒地,转型成为种植园主和畜牧牧场主。军政府为这支“拓荒军团”提供数额可观的开发补贴,并在70年代初动工兴建了4000公里长的跨亚马逊高速公路系统,方便拓荒者向雨林地带深入。政府在全国强制推广乙醇动力汽车的举措,使巴西农产品的国内运输成本长期低于阿根廷等邻国,在出口市场上更有竞争力。不过在最初,砍伐森林木材、对其进行加工还是拓荒者的主要选择,仅有不到40%的森林被改造成牧场。但在1973年全球石油危机之后,巴西政府决定对其货币新克鲁塞罗实施人为贬值,带来了始料未及的后果——受汇率变化造成的出口增长影响,西欧市场对巴西牛肉的需求陡然增加,以本币计算的牛肉价格在短短几年内就翻了一番。拓荒者们很快发现,在通货膨胀严重的巴西,“屯牛”是一项回报率极高的投资手段。由于出口肉价持续上行,只须将待开发的雨林改造成牧场,确保牛群不发生疫病,每年的预期回报率即已大大超过银行存款利率。出口木材的“零钱”早已不被他们放在眼里,定期放火烧荒渐渐成为了常态。
不仅如此,汇率变动还带来了巴西农产品种植结构的剧变。1971年美元与黄金脱钩之后,美元在不到三年内两度出现贬值,造成传统上出口西欧和日本市场的美国大豆严重滞销。巴西农牧研究院(EMBRAPA)趁机与私营育种企业展开合作,在1980年开发出了杂交热带品种大豆,使传统上仅能在温带地区生长的大豆也可以栽种到炎热的巴西中北部。在烧荒之后的塞拉多草原和亚马逊雨林,种植园主在酸性较高的土壤上洒下石灰,接着播种经过转基因改良的热带大豆,并用农药、化肥促进产量增长。收获之后的大豆除去出口海外当作肉鸡、生猪等禽畜的饲料外,还可以加工成植物油,用途和需求广泛。从80年代初开始,巴西仅用了不到20年时间就崛起为仅次于美国的全球第二大大豆生产国。到2016年,全球大豆中有29%系在巴西种植。
无论是放牧牛群还是种植大豆,对水资源和闲置土地都有着极其惊人的需求。随着塞拉多草原的开发临近极限(该地区还是巴西主要的玉米、咖啡和木炭出产地),拓荒军团的足迹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深入亚马逊雨林内部。从1970年到2012年,巴属亚马逊13%的土地遭到人为纵火开垦,总面积接近70万平方公里。被毁雨林的80%以上都被开辟为牧场,提供了最近50年巴西将近一半肉牛的饲养地。根据2017年的统计,巴西全国存栏牛只总数已经超过2亿头,其中至少8000万头被放牧在过去的亚马逊雨林之上。若从1970年开始计算,巴西在不到半个世纪里破坏的森林总面积相当于一个青海省。在这里,有计划的人为纵火并不被看作灾祸,而是俨然成为“经济开发”的一部分——2005年和2006年,巴属亚马逊的年均火灾数量一度逼近10万起大关,直到2010年以后才出现显著下降。无关乎巴西政府可以振振有词地宣称,2019年的火势“不算大”。
值得玩味的是,巴西农民并非仅为本国国民的消费需求而点燃森林,牛肉和大豆在全球范围内的需求增长带来的逐利机会才是终极动力。1996年巴西政府取消对牛肉出口价格影响甚大的内地流转税之后,该国牛肉出口量进入了一个长达10年的快速增长区间,年出口量由25万吨一路飙增至接近200万吨,“巴牛”在欧洲进口加工肉类市场所占的份额也由40%直线上升至74%。而随着中国在2001年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对牲畜饲料和油脂类加工品有着巨大需求的中国迅速成为巴西大豆最重要的出口目的地。截至2017年,巴西出口大豆的80%都被销往中国,依然只够填满这个新兴市场一半左右的需求。为了满足全世界相对富裕地区的居民对低价肉制品和蛋白质的需求,作为农产品提供者的巴西人需要在自己的国土上纵火毁林:将近30年的“冷战”后全球化进程,以其精明而残酷的逻辑,在南美洲的热带雨林中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2019年9月3日,巴西陆军士兵正在燃烧的亚马逊雨林中扑灭明火(IC photo供图)
博索纳罗的“复兴”
德国的“铁血宰相”俾斯麦在19世纪80年代曾有一句令人唏嘘的名言:“巴西是未来之国,但也仅仅属于未来。”军政府最初认为出口农产品和工矿业原材料仅仅是本国完成工业化之前的一个过渡阶段,却不曾料到巴西会永久性地停滞在这种“过渡”中。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奇迹周期”里,巴西的年均GDP增长率一度突破10%,国民储蓄总额增长了一倍以上。但反复应验的“拉美化陷阱”也接踵而至:涌入圣保罗、里约热内卢等巨型城市的青壮年人口无法获得足够的就业机会,被迫栖身于贫民窟中,带来了巨大的治安隐患。全球油价从70年代初开始的持续上涨,则令严重依赖进口能源的巴西的外债总额出现了可怕的增长,最终在90年代初造成了接近2500%的恐怖通胀率和席卷全国的经济萧条。30年的努力几乎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临危受命的前社会学教授卡多佐在1994年当选为巴西总统,随后连任两届。在8年任期里,他忍痛对巴西电信公司和淡水河谷公司(全球第二大矿业公司)进行了大刀阔斧的私有化,并在多个经济部门放宽了外资准入条件,试图通过市场化改革搭上经济全球化的顺风车。但这位倾向新自由主义立场的总统运气不佳,刚刚开始迎接复兴周期就遭遇了1998年亚洲金融危机的连带影响,随后又始终无法在账面上拉动巴西的GDP增长率和公共债务占比,最终黯然离去。不过自由主义改革也带来了一项意外的后果:过去掌握在本地种植园主手中的巴西农业经济,现在日益受到跨国巨头的操纵,国际资本成为了纵火燃烧亚马逊雨林的新推手。
从70年代末参与大豆品种改良开始,以孟山都(Monsanto)为代表的美国农业科技企业就在巴西的“拓荒运动”背后时隐时现。不过在这个阶段,跨国企业控制的还仅仅是转基因种子、化肥、农药等中间环节,还没有直接参与到巴西农牧业的经营中。到了1997年,在卡多佐政府取消出口农产品的内地流转税之后,美国农业巨头阿奇尔丹尼斯米德兰(ADM)和邦吉(Bunge)几乎同时决定以并购的方式进入巴西大豆加工市场;加上稍晚入场的嘉吉(Cargill)以及荷兰路易达孚控股(LDC),四家欧美农业巨头几乎垄断了巴西大豆的整个加工和出口环节。遍布巴西中北部的“拓荒军团”面对财力雄厚的经销商,几乎毫无议价能力,只能完全根据对方的收购计划继续实施周期性的纵火种植。而四大巨头在把大豆加工成为饲料和植物油之后,又与麦当劳、汉堡王等连锁餐饮企业联手,直接在本地市场售卖加工完成的食品,从而持续获得利润进账。
换句话说,一名巴西大豆种植业主从购买种子和化肥开始,就要接受美国跨国农业巨头一轮接一轮的盘剥。由于中间环节被“四大家族”垄断,他并不能按照自己心仪的价格出售成品,只能得到一个随国际大宗商品价格持续波动的报价。而当四大企业将收购来的大豆加工成植物油、用豆粕饲料喂养肉鸡并制成汉堡肉块之后,这位种豆人还得再掏一笔钱,去买回那个用自己生产的大豆作为原材料的汉堡包:并且这个汉堡的利润率一定高过他卖出的大豆!无怪乎包括绿色和平组织(Greenpeace)在内的欧美环保团体在近年来对“麦当劳”等连锁餐饮巨头发起了正面攻击,直言正是“巨无霸”汉堡中的牛肉和植物油带来了亚马逊雨林的劫难。
即使不考虑病虫灾害等意外因素,单是跨国农业巨头一以贯之地增加产量,也难免会引起全球大豆乃至牛肉市场的供应过剩。2006年正是这样一个转折性节点:在欧盟环保政策的压力以及巴西中左翼政府的压力下,四大巨头被迫同意停止从新开垦的雨林区收购大豆。劳工党(PT)政府制订了有针对性的保护亚马逊雨林计划,派出飞机监控种植园主和非法拓荒者的纵火行为,使2009年亚马逊州的火灾发生率一度降低到2万起的水平。在2010年之后,巴属亚马逊全年的火灾发生频次再未突破5万起;显然,保护政策取得了成效。
但好景并未维持太久。即使是在劳工党执政期间,巴西依赖对外出口原材料换取财政进账的局面也没有发生根本性变化,只是最大宗的出口物资由大豆换成了近海石油。随着全球油价在2014年转入“熊市”,巴西GDP在一年之内就萎缩了3.8%,经济萧条的压力再度笼罩在国家上空。而带有极右翼色彩的社会自由党候选人博索纳罗,正是凭借民众对中左翼政权的“矫正”心理以及“复兴巴西经济”的许诺,在2018年大选中爆冷胜出。至于这位被巴西《环球报》称为“热带特朗普”开出的药方,无非是利用全球贸易环境剧变带来的机会,重新启动面向出口市场的牛肉和大豆的增产。亚马逊雨林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牺牲品——今年1月1日宣誓就职之后,博索纳罗立即宣布将亚马逊州印第安人保留地的管辖权转归农业部负责,显然是将刚刚缓过一口气的雨林当作了挽救出口经济的救命稻草。于是,滥伐林木和放火烧荒的现象重新出现“复兴”,震惊世界的大火也随之而来。
博索纳罗或许说对了一句话:在环保问题上,“巴西不欠全世界什么”。燃烧的亚马逊不仅是一桩环境悲剧,也是上一轮全球化的诸多阴暗面在巴西这个发展中国家的集中凸显。环保组织本可以帮助那些缺乏科技资源的巴西农民采取一种更具可持续性的开荒方式,发达国家本可以在享受市场机制带来的丰裕生活之余、为限制跨国巨头的无限制扩张做出更多努力,巴西政府本可以建立更健全的法规来保护自己的最后自然凭靠……但这一切最终都不曾发生。于是,在2019年的初秋,人们继续咀嚼牛肉,远远地看着这场大火燃烧。 大火亚马逊热带雨林巴西总统亚马逊巴西经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