讹诈的事儿决不缺席

作者:卜键

讹诈的事儿决不缺席0俄罗斯帝国外交大臣亚历山大·米哈伊洛维奇·戈尔恰科夫

英、法、美三国的“白河之约”,组织联合舰队直逼大清京师的密谋,一开始并没有通知俄国。一则英法与沙俄刚刚结束数年血战,虽已签署了和约,积下的冤仇却一下子难以消解;二则俄国海军一向在华南华东很少出现,在第九次俄土战争中又遭遇重创,难入三国的法眼。而俄廷和驻外使团高度敏感,时刻关注英法在中国的动向,加上与美国多有交往,很快就得到确凿讯息。

1857年1月7日,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俄驻美大使斯捷克尔获悉美国国务卿麻西对英国大使的谈话,火速电告俄外交大臣戈尔恰科夫。麻西表示美国政府“完全赞同”向清廷施压,以便在北京设立外交机构和获取更多的商业优惠,美方承诺提供援助,但不愿直接卷入战争。由于美国驻华公使伯驾在叶名琛那里吃了闭门羹,加上美舰闯入省河时曾遭到清军炮击,在英舰进攻广州城的时候,美国人表现得很活跃——美驻香港领事基南和驻广州领事柏雷都参与其中,随同英军入城劫掠,基南还将一面星条旗插在城墙的缺口上。麻西训令伯驾不应被英国牵着鼻子走,指出派遣军舰通过珠江炮台是不明智的,并要他调查基南打着国旗跟随英军冲锋之事。这位国务卿的意思是把握分寸,要与英军的悍然动武有所区别,至于北上白河,逼迫清廷修改通商条约,当然要有美国一份儿。

接到斯捷克尔的飞报,俄廷少不得紧急研究因应之策。克里米亚的硝烟虽已消散,失败带来的巨大屈辱仍刻骨铭心。是否支持清廷与英法对着干?是置身事外还是积极参与?沙俄君臣不免纠结,但有一点是清晰的,那就是讹诈的事儿决不可缺席。正在德国汉诺威的康士坦丁亲王也得到了情报,他也兼任“阿穆尔委员会”的主席,立刻联想到割占黑龙江左岸之事,在给外交大臣的信中表示:“必须派遣一位全权代表赴华,以彻底解决两国边界的问题,并且务必要代表在英法公使到达北京之前赶到那里。”有点像是在竞技场的跑道上,三国尚在做准备活动,沙俄已暗中抢跑了。

康士坦丁亲王是尼古拉一世的次子,亚历山大二世的大弟弟,时任海军大臣,素以坦诚、务实和改革派领袖著称。克里米亚战争期间,他在喀琅施塔得指挥抵御英法舰队的猛烈进攻,危急时自掏腰包,资助潜艇和水雷的研制,多次击退敌军,力保首都圣彼得堡的安定。战争刚一结束,有感于俄国海军舰船的落后,康士坦丁就力主兴建波罗的海造船厂,采用西方先进技术,被称为俄罗斯海军巨舰的摇篮。这位大公一向是穆拉维约夫东进政策的坚定支持者,但他更为欣赏的还是普提雅廷,与之关系密切,加上老普在出任赴日公使期间表现出色,签订的条约对俄国十分有利,故而提议他担当赴华全权代表。

这时的英舰(应该还有美舰)已全部退出内河,广州城内外虽受创惨重,叶督的预言也又一次灵验。英法攻城期间,叶名琛表现得还算镇定,内心的焦灼惶恐亦可推想;而一旦敌舰撤离,又恢复了往日的自信。他在奏报中宣称“防剿英夷水陆获胜”,说敌军已是黔驴技穷。咸丰帝奕詝闻讯自然高兴,但还是觉得不踏实,叮嘱他见好就收,谕曰:

从前林则徐误信人言,谓英吉利无能为役,不妨慑以兵威,致开衅端。迨定海失后,即束手无策。前车之鉴,不可不知。

林则徐以“虎门销烟”名满天下,奕詝做皇子时对之景仰有加,登基后即委以重任,而今竟成反面典型,真令人感慨圣意难测。但皇上的忧虑也有些是对的——英法两国都决意对华施压,更多的军舰正在调集和赶来途中,俄国的全权公使普提雅廷,也在急急赶赴中国的路上。

普提雅廷与穆拉维约夫一出于海军,一出自陆军,皆属沙俄大员中的明练勇为之士,却不见有啥子惺惺相惜,遇事大多尿不到一个壶里。穆督一直宣扬黑龙江的重要战略和商业意义,而普提雅廷两年前溯江返回时吃尽苦头,在圣彼得堡到处说此江不利于航行,没有多少价值,两人就此结了梁子。康士坦丁亲王似乎也知道一些,特地在德累斯顿给穆拉维约夫写信,就此项任命做出解释,说英法两国将向中国海面派出重兵,同时派遣使节去北京谈判,俄廷准备派富有外交经验的普提雅廷赴华,主要目标就是争取得到黑龙江左岸和滨海地区,哈,与阁下的所思所想完全一致。

穆拉维约夫也时时盯着英法在中国的举动,利用自己的情报系统搜集最新情况。2月15日,他写信给外交大臣戈尔恰科夫,要求向黑龙江左岸增兵,信中说:“广州和上海发生的意外事件,使我们的阿穆尔问题大为简化,尤其是上海事件,说明中国当今朝廷能否长久支持,大有问题,这就迫使我们急速在阿穆尔河站稳脚跟。因此,不揣冒昧,敬请公爵大人,如果认为拙见可行,准许我及早着手将哥萨克迁往阿穆尔,不必等待亲王殿下,因为据说殿下可能延迟到4月才回国。”此时他还没收到康士坦丁的信件,不知道亲王已推荐普提雅廷担任赴华谈判的全权代表,而且俄廷已经宣布了此一任命。

我们可以设想穆督得知消息后的憋闷。多年与清朝打交道的经验,告诉他此类谈判不会有什么结果,就连俄国公使能否进入库伦都成问题;而三次侵入黑龙江的行动,又使他对边防清军的虚弱洞若观火,使他由谨慎、收敛渐而至为所欲为。在他的观念里,所谓谈判压根就是枉费心力与时间,把军队开过去,把移民带过去,在尽量不发生交火的情况下实现直接占领,远比谈判来得实惠。和清朝打交道与日本不同,穆督并不放心有几分呆气的普提雅廷,怕他被大清官员绕进去,签订一个不利的条约。果然,老普刚接到任命,就提出暂停向黑龙江左岸迁移哥萨克,认为会对与清廷的谈判不利,“只要谈判成功,哥萨克移民一事自然会在条约中得到确认”。而穆督嗤之以鼻,在一封信中写道:“普提雅廷为人的确不坏,但很可惜,他参与了阿穆尔事务,这很可能会给事业带来损害。”

其实,亚历山大二世和近侍大臣,康士坦丁亲王与普提雅廷,同样担心穆拉维约夫“会给事业带来损害”。穆督的专断霸蛮与偏执冲动,使沙皇身边的人早已啧有烦言;他在黑龙江事务上的专擅与过激过分,也使俄国外交部时常提着一颗心。沙皇和亲王都知道他的扩张思路,赞赏其积极姿态和取得的实效,也都有些不放心不踏实。毕竟大国之间需要纵横捭阖,毕竟有些事非偏于一隅的老穆所能了解和掌控,不是吗?英法已联络美国抱团向清廷施压,各国的军舰即将开往天津、驶入白河,列强渴望已久的使臣进驻北京就要实现,岂可置身事外!

刚经历一次惨败的俄国,虽说不再是“欧洲宪兵”,但对于沙俄君臣而言,讹诈的事儿决不能缺席,参与对华施压是必须的。至于如何去做,沙皇自有训示,也要求穆拉维约夫提供意见,而采纳多少就看老普的了。(待续) 沙俄清朝边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