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赣:电影闯关者

作者:宋诗婷

毕赣:电影闯关者02000万的压力

《地球最后的夜晚》一开机就出了状况。2017年6月15日,电影正式开拍,毕赣正准备带整个剧组走进他的“荡麦”世界。那天,原本要拍的是罗纮武在小凤饭店里的一场戏,毕赣在饭店里转了一圈。“制景不太对,桌子怎么搞个红色的?墙壁也不对,哪哪都不太对。”毕赣觉得,这戏没法拍了,于是,当场决定,先停机,把美术和剧本捋顺了再拍。

停机是什么概念?整个剧组多时有200多人,最少时也有60多人,停工的日子里,人工费、设备费、场景费……全都在烧钱,一天能烧上二三十万。“我拍《路边野餐》一共花了不到30万,一开始停工那十来天,每天烧掉一部拍《路边野餐》的钱。”

《地球最后的夜晚》开拍前,毕赣怎么也没想到,“有钱了”的剧组依然会陷入拍《路边野餐》时的窘境。当年最潦倒时,剧组拍完那40分钟的长镜头就原地解散,他实在拿不出钱了,也不忍心再耗着大家。中间停工了一个月,好不容易又搞到些钱,他带着录音师、副导演几个人,组成个最小规模的剧组,回到凯里,补拍了后面那二三十分钟的戏。

“6月15号之前,我都意气风发的,觉得自己什么都有,一切尽在掌握。你有2000万,那么多钱,20多万都能拍出个好电影,现在你有2000万。”真正开机后,毕赣发现,自己算错了,他没有2000万,钱扔在一二百人的剧组里,很快就散掉了,制片人还是疲于找钱,他自己还是得拍拍停停,他还和拍《路边野餐》时一样,时刻会陷入缺钱,不知道电影还能不能拍完的焦虑中。

“有什么办法?我只能尽量把这个忘掉,每天想着钱够不够,还能不能拍下去,那就拍不出电影了。”毕赣说。

停机十来天,剧组终于复工。这一次,毕赣找来了《白日焰火》《三峡好人》的美术设计刘强,“把他按在了剧组”,两个人每天在一起商量、磨合,很多美术方案都是现场制定。“那也得拍拍停停,景都是新做的,油漆怎么可能要求它涂上就干呢?有时候你只能等。”

每回剧组被迫停工,毕赣要么窝起来写剧本、打游戏,要么就拉着大家一起去找好吃的。男主角黄觉记得,“毕赣喜欢吃火锅,在凯里那些日子,和导演一起大家就很少能吃到炒菜,每天都在吃火锅。”那是毕赣缓解压力的方式之一,电影拍完后,他胖了一大圈。

毕赣:电影闯关者1另一种缓解压力的方式是打游戏,打《王者荣耀》,用他的司马懿大开杀戒。黄觉以前也玩《王者荣耀》,后来戒了,卸载了游戏。他还记得,那长达一小时的长镜头开拍前,每个人都压力巨大,有天大家在现场讨论机位和走位方案,毕赣突然说,“大家先继续做各种实验,确定各种事,我和觉哥回办公室去聊剧本了。”

两人回到空荡荡的办公室,毕赣压根没提剧本的事,“他知道当时大家脑子里全是死结,什么都聊不出来”。毕赣掏出手机,让黄觉重新下载《王者荣耀》,和他联机打游戏。“他压力大时就会掏出手机,躲在一个地方,打一盘《王者荣耀》,解解压。”黄觉早就知道,但当天,他还是坚守原则,无情地拒绝了毕赣,空留他和他的司马懿大战沙场。

导演太怪了

进组前,黄觉怎么也没想到,在凯里那个地方他一待就是10个月,他是剧组里陪伴毕赣时间最长的人。《路边野餐》上映时,他跑去看。“第一感觉是,这也太糙了。”他忍着没走,慢慢地竟看进去了。有场戏是老歪去取摩托车,人走了,镜头不动,留在原地转啊转,转了一整圈,最后落在一辆走下坡路的挖掘机上。“浑然天成又怪异,太有意思了。”电影里的很多场景黄觉都觉得不可思议,陈升唱《小茉莉》,镜头突然转向发廊女,她脸上那个颤动,又找不到情绪出口的表情也让他莫名感动,差点在电影院里痛哭。

出了电影院,黄觉最想做的就是去电影里的“荡麦”看一看,后来才知道,那地方不存在,是被毕赣虚构出来的。这更激起了黄觉的好奇心,看完电影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毕赣、“荡麦”和《路边野餐》里那些潮湿的镜头就成了他特别感兴趣的东西。

能让黄觉主动“示好”的导演不多,徐浩峰是一个,毕赣是另一个。制片人引荐两人认识,当时,毕赣正在写新剧本,他和黄觉说,想让他在新电影里演个角色。黄觉满口答应,演什么他一点都不在乎,了解毕赣这个怪人,再去电影里的“荡麦”转一转,他就满足了。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长白山。2016年年底,大冬天,黄觉在拍戏,毕赣在写剧本。“他说,我那个角色越写戏越重,他得来见见我。”没过几天,黄觉就见到了这个小个子导演,“拎了一瓶酒,带了两三个工作人员,特别有理有面儿。”黄觉不喝酒,两人把酒往桌子上一撂,就开始聊故事。

毕赣一个人讲了20多分钟,关于想要黄觉演的人物,《地球最后的夜晚》里第一场戏的细节,还有那长达一个小时的长镜头。就像当年拍《路边野餐》时整天给团队打鸡血一样,毕赣一番话把黄觉聊得特别激动,恨不得分分钟为艺术献身。

第一次见面,导演还是远道而来,黄觉很想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一番。尤其是听说毕赣想写一场下雪的戏,他更想安排安排,让导演好好看看雪。结果,那四五天,除了20分钟见面,毕赣基本没出门,全程窝在房间里写剧本。“太怪了,他说,要看雪,窗外就有,而且他要写的是一场假雪,天上下泡沫什么的。”后来,黄觉在私下和片场见了太多毕赣的怪事,怪着怪着,他就习惯了。

《地球最后的夜晚》开拍两个月,毕赣把黄觉扔到了他的家乡,也是两部电影的拍摄地凯里,让他去体验生活。黄觉越来越接近想象中的“荡麦”,到了之后才发现,现实中的凯里和毕赣电影里的凯里是两个地方。“那是个挺有规模的县城,和电影里的质感完全不一样。”

在凯里的头一个月,黄觉住在毕赣姥姥家,姥姥家是个二层小楼,家里人腾出了个二层的房间让黄觉住,闲来无事,黄觉就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和毕赣的家人一起吃饭、嗑瓜子、聊天。学凯里话和减肥是黄觉在凯里的两件大事,毕赣的电影要用方言拍摄,他还希望黄觉能瘦20斤,像《乡愁》里的男主角一样,脸上轮廓清晰,有肖像感。

电影一开机,黄觉就发现,这导演不仅写戏方法怪,现场导演的套路也挺奇特的。正式开拍那天,黄觉发了条朋友圈:“导演说,这是他第一次坐在监视器前。”拍《路边野餐》时,剧组太穷了,用的设备也只是佳能5D2相机,毕赣想看画面和回放就只能紧贴着摄影机,恨不得把自己挂在机器上。突然有了监视器,他反倒不习惯,总不自觉地往拍摄现场凑。“开机第一天,他们把监视器和我安排在离现场20多米的位置,那距离太遥远了,我就让他们想方设法把导演这边的东西往场景那挪,最后剩了5米左右,我才觉得差不多可以了。”毕赣说,刚开拍时,他甚至没有用对讲机的意识,总在片场跑来跑去。

毕赣:电影闯关者2艺术的姿态

黄觉合作过很多导演,但他这几年喜欢的徐浩峰和毕赣绝对是其中最不按套路出牌的。“导演各有各的习惯,在片场,徐浩峰和毕赣是两个极端,徐浩峰永远躲起来,你在现场找不到他,毕赣就一直在你面前晃,他得让自己在那个环境里。”黄觉觉得,毕赣的创作是很依赖当下的感觉和外部刺激的,新的灵感随时有,毕赣的剧本也一直在变。

演员、空间、别人的故事……一切现实和虚幻的东西都是毕赣创作和修改剧本的灵感来源。如果没发现那个废弃的矿场,毕赣可能拍不出《路边野餐》,也就更不会有今天的《地球最后的夜晚》。

当年,他想写剧本、拍电影,就回到故乡,让朋友或者亲戚开着车带他到周边瞎转转,没有目的,大部分闲逛都是徒劳,直到他有一天穿越矿洞,进入了废弃矿场,那些有年代感的砖墙结构,错落的空间层次帮他打开了通往过去和梦境的隧道,那条隧道也把他带进了电影世界。

尽管《地球最后的夜晚》整个拍摄过程“像《路边野餐》一样窘迫”,但毕赣还是让自己在片场有个悠闲的姿态,搞艺术是需要松弛的,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片场的拍摄总是缺乏通常意义上的计划性,显得很任性。毕赣经常现场觉得细节或台词不满意,需要找演员聊一聊。“觉哥我去房车找你。”他总丢下这类话,拿着iPad去找黄觉或者汤唯,现场你一句我一句地对台词。这还是看起来“有正事”的时候,有次他在现场看《广岛之恋》,他就拉着演员一起看,灯光和摄影在现场忙活,电影看完了,场景也准备好了,导演和演员这才收拾心情去拍戏。

毕赣在现场做的那些“闲事”可能和电影有关,也可能没有,黄觉和其他人都不细究,但享受于他营造的松弛感和参与性。

导演的很多灵感也的确是从演员身上来的。《地球最后的夜晚》里有个毕赣特别喜欢的段落,李鸿其饰演的白猫对着镜头吃苹果,他大口大口地啃,一脸痛苦又忧伤的表情,一边吃,眼泪一边流,演员一直吃,毕赣的镜头就一直不停,直到李鸿其把苹果核也塞进嘴里,这场戏才算结束了。

“我完全被这个画面和动作打动了。”在这之前,毕赣和李鸿其尝试过很多方法来呈现人物的复杂情绪,甩过蝴蝶刀,喝过水,吊过单杠,试来试去都不满意,最后偶得了这个吃苹果的镜头。

他甚至因为这个镜头太精彩,而微调了剧本。“吃苹果”成了贯穿电影的一条线,他修改了电影旁白,在后面那长达一个小时的长镜头里,还让黄觉重复了李鸿其吃苹果的动作,两个人的痛苦和忧伤相互映照。

诗性,毕赣喜欢这个镜头也是源于他对电影诗性的追求。两年多前,我因《路边野餐》采访毕赣,那时他就说过,“我的任何剧本本质上都是一首诗,意象、质感和节奏是最重要的。”

他愿意为此牺牲大众口中的“故事性”。《地球最后的夜晚》初剪版本有三个半小时,除了那一个小时的3D长镜头,2D部分有两个半小时。在那长达两个半小时的2D部分,电影叙事是相对完整的,罗纮武为追查好友“白猫”的死因而接近江湖大哥左宏元,在这过程中喜欢上了老大的女人——美丽、神秘的万绮雯,后者想和大哥撇清关系,她利用罗纮武对自己的深情,还有他手中的枪干掉左宏元,把自己从泥沼中解救出来。这过程中出现的闪回的白猫、白猫母亲,还有在罗纮武身边出现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帮他追究着万绮雯身上的秘密,并勾起他关于友谊、爱情和亲情的回忆。

“拍了特别多素材,但最后都剪掉了,李鸿其演的‘白猫’本来有很多场戏,现在只剩下一场。两个半小时,太长了,视觉上我是没办法接受的。”从两个半小时到一个半小时,故事变得碎片化了,有些场景意义模糊。万绮雯和罗纮武在电影院里一前一后坐着,看起来是爱意缠绵,看电影感动到落泪,其实两个人是在演练杀左宏元的计划。对于这些意义缺失,毕赣不太在乎,和故事的完整性相比,他更追求视觉上的美感和完整。

摄影机不要停

最近有一部挺火的日本小成本电影,名叫《摄影机不要停!》。电影里一群人为拍一个长镜头,在意外频出下无所不用其极,制造了很多笑料。

那是部以18万人民币成本完成的电影,拿长镜头做文章。电影虽然是喜剧片,有点恶搞,但从中也能看到长镜头拍摄的不易。毕赣一出道就以一个四十分钟的超长镜头震惊世界,到了《地球最后的夜晚》,他依然执着于此,并且技术升级,在电影中完成了一个长达1小时的3D长镜头。

用长镜头去呈现魔幻现实主义的世界,去探讨记忆和时间,这是毕赣的美学符号。当年,他和团队用5D2拍摄的那40分钟长镜头虽然简陋,却让观众沉浸在时间与空间的美感中。

如果说,《路边野餐》是用长镜头探讨时间,《地球最后的夜晚》就是在用长镜头追溯回忆。观众随罗纮武一起坐在电影院里,戴上3D眼镜,穿过漫长的矿洞,进入梦境。在长达一个小时的时间里,罗纮武在梦中见到了现实生活中想见而不得见,或想见而不敢见的人。梦里的男孩是白猫,也可能是他和万绮雯失去的那个孩子。张艾嘉饰演的红发女人是白猫的母亲,也是罗纮武出走的妈妈,万绮雯在梦里再次出现,那是个还不会说凯里话的她,梦里,她还了罗纮武一场浪漫。

《地球最后的夜晚》的那一小时比《路边野餐》那40分钟通俗易懂,也比2D部分那碎片化的一个半小时更真实,对痛苦在身的人来说,梦比现实更实在。

这一小时的3D镜头是《地球最后的夜晚》的成败关键,毕赣甚至觉得,如果他没能在第二次搭建好场景,协调好演员档期时完成这个长镜头,这部电影可能至今还没拍完。

黄觉是这个长镜头里的线索,他串联起所有场景和人物。“实际走位、排练前,大概研究了20多天。”黄觉回忆。

毕赣喜欢用玩游戏比喻拍长镜头,地图、路线、闯关打怪,不能出错,否则满盘皆输,还得重来。这一个小时的长镜头前后拍摄过两次。“第一次是迫不得已,场景、剧本都不对,但不得不拍了。”那次,毕赣拍得心灰意冷,觉得“整部电影都砸了”,特别不甘心。

后来,制片人又把钱和人码齐,给了毕赣第二次拍这长镜头的机会。这次,激发毕赣灵感的是灯光指导黄志明。他把整个场景的灯光都布置好了,叫导演去看,毕赣一进现场,一下子有了感觉,修改了很多细小的情节、道具和走位,整个长镜头都浪漫多情起来。

在原来的剧本里,象征时间和梦境的烟花并不是重点,有了灵感后,那朵烟花变成了贯穿整个梦境的线索。台球厅里的灯光被压暗了,罗纮武和万绮雯打台球、彼此试探时,天空的颜色还是朦朦胧胧的,两人走出台球厅后,月光变得通透,两人的情感也清晰起来。

在最后用在电影的版本里,有场戏是“上天给的礼物”。毕赣在长镜头里放了一只运送苹果的马车,最后一次拍摄时,黄觉拉着汤唯转场,气喘吁吁地从山上往山下跑。“我们俩应该出现在有马车的那个场景里,但跑着跑着我就听见,下面马惊了。心里咯噔一下,好不容易拍到这了,要砸了。但导演没喊停,我们俩就继续演下去了,拍完发现,这马倒帮了忙,挺美的。”

和《路边野餐》一样,毕赣在一部艺术的、隐晦的电影里藏了很多天真烂漫的东西。罗纮武念着咒语,让屋子转了起来。他转着少年给他的乒乓球拍,带梦中的万绮雯飞上了天。毕赣的电影里总有些类似的猝不及防的幼稚桥段,让剧中人显得纯真可爱。

很多这类桥段和细节都与他的个人经历有关。《路边野餐》里那些闪烁的彩和瀑布边的屋子是他童年不太美好的记忆,放在电影里,他就与这些记忆和解了。

《地球最后的夜晚》里,梦中的少年用卸下的门板打乒乓球,毕赣和爸爸一起住时,常常是自己一个人,家里的木门有块门板可以拆下来,他每次都不用钥匙开门,而是拆下门板,钻进屋子。那块小门板被他放大、再放大,变成了可以游戏的球台,那段孤独的童年时光就也被他谅解了。

记忆和梦境已经圆满,毕赣打算往前走了。“《地球》之后,我探索自身的东西差不多了,也许过几年还有,但眼前已经表达得淋漓尽致了,接下来,我想拍点别的东西。” 黄觉地球最后的夜晚路边野餐凯里长镜头罗纮武毕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