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春天》的家庭影像诗

作者:宋诗婷

《四个春天》的家庭影像诗0私影像

去过陆庆屹在北京的住处才更能理解他的电影《四个春天》。

三年前,他和哥哥陆庆松租下顺义区一户农家院。他们雇了两个工人,用电镐凿了三天,敲碎一尺厚的混凝土,挖出一块20多平方米的土地。两人又亲自动手,刨坑、翻土、撒种、施肥,造出一个小花园。空地上立起了爬藤架,一个春秋过去,爬藤架上就缠缠绵绵地绕满了枝叶。架子下摆了桌椅,天气好的时候能坐在院子里吃饭、喝茶,傍晚望天,头顶总有群鸟飞过。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中药柜有了新用处,哥俩把药柜抽屉错落地拉开,塞进盆栽的花草,没过多久,柜子里就热闹起来了。院子里的生命少数是被精心照料着的,大多野蛮生长,时不时会给点惊喜。去年,院子里的樱桃树结了果,只有一颗,陆庆屹高兴,给朋友打了电话,朋友听了也兴奋,第二天就打“飞的”从广州过来,几个人分吃了这一颗樱桃。

我去那天,运气不错,赶上了北京连日高温后最清凉的一天。坐在这不过三年历史的小院里,我仿佛看到了《四个春天》纪录片里的影像,在贵州独山县的家宅里,陆庆屹的父母也是这样生活着的。

《四个春天》的家庭影像诗12016年,陆庆屹开始剪辑《四个春天》。眼前是250小时的拍摄素材,光看素材他就花了两个多月。“我给自己设了个闹钟,每天工作不能超过16个小时,这样才能打持久战。”很多看过《四个春天》的人都以为,姐姐陆庆伟的去世是整个家庭的大变故,同时,也让陆庆屹找到了电影的结构,所以他才停止拍摄,进入剪辑阶段。“其实不是,2016年,我爸爸的身体明显大不如前了,我就想赶快把片子做出来,让爸妈都能看到。”陆庆屹说,一开始把镜头对准自己的家庭时,他从未想过片子有朝一日会得奖,会走向大银幕,“只想留个纪念,就像我爸爸(上世纪)90年代就用DV拍我们全家一样”。

作为一部私影像作品,《四个春天》拍的是陆庆屹一家的故事。这是一个普通的中国家庭,父亲陆运坤是退休中学老师,个子不高,人到晚年还一身书生气。闲时侍弄屋子里外的花花草草,还有那几条大锦鲤。老爷子会乐器,虽不精,但吹、拉、弹的物件都能摆弄几下。母亲李桂贤是那种典型的乐天派,整日嘻嘻哈哈,歌不离嘴。她有双巧手,春节熏腊肉、香肠,一个人置办满满一桌子菜,家里的大小用具,能自己做的就自己动手。

陆家三个孩子,姐姐陆庆伟是80年代的大学生,遗传了母亲开朗乐观的性格。哥哥陆庆松是旁人眼里的神童,10岁就被选去北京学音乐,19岁已经大学毕业,进了清华大学当老师。导演陆庆屹是全家最小的孩子,也最让人操心,从小混在街头,打架斗殴是常有的事,还曾离家出走,从贵州一路浪迹到北京、沈阳,最后熬不下去投奔姐姐,这才回了家。中学辍学,学过画,做过编辑,挖过矿,开过广告公司,最后靠摄影为生。

陆庆屹的镜头里处处是这个家庭琐碎的生活,父母一起熏腊肉、香肠,玩玩乐器,踩踩缝纫机,为一日三餐忙碌,偶尔爬山远足,和来访的亲戚唠唠家常。

乍看起来,陆家和千千万万的家庭没有分别,但看完《四个春天》就会发现,这个家庭的平静、和谐是中国家庭里少见的。

《四个春天》里有很多看似平凡却很少见的画面。镜头架在并排的两个房间前,父亲与母亲各自坐在两个房间里,一个在干针线活,另一个在鼓弄乐器。母亲不小心割了手,却没皱半下眉头,只是咯咯笑个不停,嘲笑自己笨手笨脚。父亲一把年纪,却自学了音乐编辑和视频剪辑软件,吹拉弹唱外最大的爱好就是坐在电脑前制作音乐和视频。平常人家的生老病死,这个家庭都经历了,之前还过了几十年穷日子,但没人把这些磨难写在脸上。“我从父母身上学到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不抱怨。”陆庆屹总结。

制片人赵珣有个忘不了的瞬间。当时,他们邀请哥哥去家里讨论《四个春天》的作曲,哥哥虽然19岁就进了清华教书,但受不了体制约束,早早辞了铁饭碗,和弟弟陆庆屹一样,闲云野鹤般活着。闲聊时,赵珣问哥哥“家里谁学习最好”,“哥哥特别平静地说是陆庆屹,语气里没有半点弟弟早早退学的惋惜”。赵珣觉得,这个家庭没有中国人身上惯有的焦虑,好像怎么活都是最对的,世俗价值在他们那儿从来都不是问题。“这可能是《四个春天》更值得被普通人观看的价值。”赵珣说。

《四个春天》的家庭影像诗2从零开始学电影

看电影名就知道,《四个春天》讲的是这个家庭四年间发生的事,“四个春天”也是导演结构电影的方式。

在把全家作为拍摄对象前,陆庆屹只是个图片摄影师,从没拍过视频,除了在构图和对相机的熟悉程度上强于普通人,他没有半点优势。身为摄影师的职业习惯还常常扰乱他拍视频的节奏,“时不时就停下来拍几张照片,影像就不连续了”。

拍摄是从2013年春节开始的。2012年底,陆庆屹攒够钱买了一台尼康D800相机,他想给全家人拍些家庭视频留作纪念。这在陆家不是一件新鲜事,上世纪90年代,陆爸爸得到一台手持DV,从那时起,他就经常举着机器到处拍。后来在《四个春天》里出现的家庭聚会、爬山、父亲教师生涯的最后一堂课等影像资料都是陆爸爸早年亲手拍摄的。

因为没考虑公开放映,陆庆屹一开始的拍摄很随意,“想把他们的表情、动作纪录得清晰些,大部分镜头都贴得很近”。哥哥看弟弟在拍,自己也掏出小卡片机跟着拍,在最早的那批素材中,很多镜头里都有哥哥举着相机的画面,“根本用不了”。

最近几年,陆庆屹的工作一直很自由,有邀约时就去拍照片,没有就闲一阵子。相比哥哥姐姐,他花了更多时间待在家里。“通常是年前回去,待到油菜花开之后,两三个月。”除了纪录父母的生活,陆庆屹还很好奇,孩子们离家后,父母的状态是怎样的。“以前会回避这个,不敢想,拍片子就得面对。”留在相机里的离别后场面比他想象中轻松,“那种空荡荡的感觉肯定有,但就一阵子,父母比我们还懂得调节,有时反倒是自己太陷入情绪了”。

陆庆屹说,早期拍摄时,他把更多关注点放在了有仪式性的家庭活动,还有整个独山县的社会生态上,后来,这些素材大多没有出现在电影中。

随着拍摄的深入,陆庆屹越来越关注父母与土地、与自然的关系,那也是这一家人生活平静的根基。

拍到第三年,家里发生了大变故。姐姐陆庆伟生病去世,整个家庭陷入悲痛。电影里,姐姐生病和去世的画面并不多,不过住院、回家休养、葬礼这三四场戏,导演的拍摄和剪辑极尽克制。“拍自己家里,最不想出事。”回忆起这段痛苦经历,陆庆屹感叹母亲的伟大,“我在灵堂里几乎哭晕过去,醒过来她和我说,你要么拿起相机拍,要么帮忙拿个花圈,人走了,我们的日子还得照常过”。于是,他重新拿起相机,拍摄了后来那些出现在电影里的画面。

这不是陆庆屹期望的,但姐姐的离世的确成了《四个春天》最大的转折。

素材积累了四年,2016年,陆庆屹在顺义的院子里开始了漫长的剪辑工作。他甚至不会使用剪辑软件,买电脑时,他让工作人员帮忙装了软件,又去书店买了本软件使用教程,回家独自研究。“边剪边学,有搞不懂的就去网站、公号里找解决方法,那些文章通常都会推荐很多书,我就买来看。”

前后剪辑了一年半,电影从最初的五个多小时缩减到两个小时,社会生态和围绕在整个家庭周边的邻居、亲戚几乎都被删减掉了,留下的只是父母日复一日的生活细节,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和这个家庭与自然、土地的关联。

《四个春天》的家庭影像诗3走向大银幕

《四个春天》制作完成后的第一场放映是陆庆屹的艺术家朋友帮忙联系的,在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当天,他把爸妈也带去了。“电影能放给他们看,我就达成心愿了。”陆庆屹说。

制片人赵珣是在年初的第二次电影放映上见到陆庆屹的,在那之前,他们是多年的网友。“饭叔(陆庆屹)是豆瓣红人,有五万多粉丝呢!”赵珣调侃说。而她自己是电影学院的老师,也写过不少剧本,是当时饭叔眼中的专业人士。

看《四个春天》前,赵珣就觉得,这电影应该不会差。“完全基于对导演个人的判断。”赵珣觉得,陆庆屹的画面能力不弱,文字能力很好,拍的又是自己的家庭,这样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对家庭故事一定是敏感、细腻的。

“看完更觉得,比我想象中还要好。”当时,赵珣看的是陆庆屹独立剪辑的版本,收音用的是D800自带的话筒,噪音很大,颜色、声音,甚至一些剪辑点都有待调整,作为一个电影产品,当时的《四个春天》在技术指标上还有距离。“几乎没思考就决定了,我想和饭叔合作,把电影往大银幕的方向推进。”离放映厅十几米的地方就有一个咖啡馆,赵珣和陆庆屹在那儿聊了一会儿,很快达成共识,没过几天,就签了合同。

作为电影学院的老师和电影从业者,赵珣看好《四个春天》。“提炼日常是门高级的技术,很多人在拍,但都很难公映。《四个春天》是这类国内纪录片里最可能走进院线的。”赵珣关注纪录片,也常在课上给学生推荐很多国内纪录片导演和他们的新作品,其中很多都是私影像,但这些作品大多矛盾激烈,或调子灰暗,或触碰禁忌,很难被更多人看到,“而《四个春天》难得的正面和温暖”。

片子到了赵珣和团队手里,他们又花了很长时间进行二次剪辑。“第一次剪掉了15分钟。”原片里真正被剪掉的内容很少,大多是重新调整了剪辑点,有些叙事性的段落变成了蒙太奇段落。“比如老人屋顶吹蒲公英的片段,还有一些类似的,调整之后电影的抒情性提升了很多。”

赵珣和陆庆屹的合作遵循一个原则,这是陆庆屹私人化的电影,他投入的情感和精力最多,哪些东西能动,哪些不能,最后要由他决定。“所以后来又找回来7分钟。”赵珣说,像爸爸在山顶唱歌的段落,她们技术性地认为底噪太大,删掉了,但陆庆屹觉得,那段很重要,所以就拿回来了。

在反复修改的过程中,赵珣一次次重看《四个春天》,更感到这电影的难得。“纪录片最难的不是那些技术指标,而是现场把控能力和影像上的精准,这些饭叔都是一流的。”赵珣很想在课上和学生分享一个镜头:当时,妈妈出门送哥哥走,常规的操作是,摄影师、导演跟着走的人拍,但陆庆屹没有动,他站在那里等,“果然,妈妈又出来了”。

算起来,几乎只是在处理姐姐去世的段落上,赵珣团队和陆庆屹有过一些争议。“饭叔要求镜头删减再删减,有些地方我觉得剪得太紧了,但他坚决要剪掉。”赵珣理解陆庆屹的心情,但有些事她也决定不了,《四个春天》里用的是方言,电影审查时,官方要求给姐姐葬礼上的丧歌加上字幕,“他一听就生气了,说自己也听不懂,坚决不加”。

但过了没两天,赵珣收到了陆庆屹发来的普通话版歌词,“是他找妈妈帮忙听的”。

每部纪录片都有属于自己的宿命,眼前的《四个春天》用更有波澜的方式结构了电影,但在赵珣看来,即便不触碰生死,《四个春天》依然是一部好看的电影。“可能不是现在的样子,也许是个偏喜剧的故事,它总能找到被讲述的结构。重要的是,电影里那些日常和对生活的爱,那才是最能让人感动和共情的地方。”赵珣说。 陆庆屹四个春天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