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四风:听诗的音符
作者:黑麦关于秦四风的身份,可能很多人只知道他是汪峰乐队的键盘手;关心音乐的人更熟悉的是他为黄绮珊、熊天平等人制作的专辑;可能还有人知道他是因为台湾金曲奖获奖的《Sedar》专辑,以及那首《Arboreal Tunnel》。不过,秦四风的音乐创作远不止这些,电影《唐山大地震》的配音、国庆60周年联欢晚会等音乐现场都有他的身影;此外,他还是北京迷笛音乐学校和现代音乐学院的老师;很多年前,还组建过一支神秘且转瞬即逝的团结湖乐队……但是,这些作品似乎仍旧难以概括秦四风的音乐世界。
他似乎是一个很难被定型的音乐人,除了职业的制作人、键盘手、配音师之外,他的个人专辑常常被人解读为爵士。而在秦四风看来,他只是引用了爵士的元素,他似乎并不排斥某种风格的音乐,或者说,他的神秘的音符总是被那些细腻、温婉的调子所藏匿,关于他的音乐,似乎还有着未解锁的调式。
从某种意义上讲,坐在钢琴前的他,极像了一个乐队的指挥,无论与哪种阵型的乐队合作,他都会散发出一种独特的声场,那是一种不太寻常的律动。不久前,他在“蓝色音符”(Blue Note)做专场表演时,五人的爵士乐队营造出一种独特画面感,骤然的活力,或是在某段独奏后变得冷静,那是秦四风的音乐特有的声音,如同一连串关于幻想的音符。
他也是自己的指挥。很长一段时间,秦四风的工作室都位于朝阳路附近的某个小区的顶层,倚着墙角整齐地摆放着吉他、电脑、键盘和两只监听音箱,房间没有多余的家具,只是一旁的柜子上摆满了他的作品和所获奖杯。透过窗户俯瞰,是一大片的居民楼群和拥堵的朝阳路,那扇窗户紧闭,屋内寂静无声,这使窗外看起来像是一幅“都市画卷”,那或曾是他摄取灵感的街区,如今他已对那个角度习以为常,或许是时候换个工作场地了。
秦四风戏称给别人做音乐是“干活”,给自己做是“捣鼓”。时至今日,他已经出版了四张个人音乐专辑,从2004年的钢琴独奏《致佩妮》到最近的一张乐队专辑《Sedar》;音乐逐渐变得丰富、复杂,歌名也从《父亲》《我的老学校》这样记录式的,转变成《雪花》《Crisp Bite》这样的字眼儿,一如生活的改变。他觉得这些音乐仍是记录,只是不再向过去那般具体和有所指了。
看起来老成的秦四风出生于1978年,抚顺是他认识的第一个地名,母亲生他的那个4月,风格外的大,有个道长赠话给老秦:“从天而降,随风而来”,因而得名。京剧歌舞团工作的父亲是四风的第一个音乐老师。1985年,全家倾囊买下的上海聂耳牌钢琴终于取代了那台老旧的风琴,随着钢琴一起到达的,是一波猝不及防的流行文化。那一年,抚顺这样的小城市也变得歌声起伏,从《何日君再来》到《军港的夜》,很多人在彼时的音乐声中找到了一种精神寄托,秦四风说:“我已经不太记得我听的第一首歌是什么了,但是印象最深的就是这首《军港的夜》,感觉那会儿的音乐都是能给人带来画面的。”
在经历过赵老师、刘老师等钢琴启蒙后,小学毕业的秦四风已经可以演奏肖邦练习曲了。但是为了达到更高的目标,1990年的某个春天,父亲和老师带着还未升入初中的秦四风,坐了两个小时的火车,从家乡抚顺直接去到沈阳音乐学院门口寻找老师。
“我们都不知道要找谁。”在秦四风看来,那是一段相当朴素又充满了意外的回忆,“三个人就站在门口干等着,不一会儿,一个看起来像是老师模样的人骑着车走进学校大门,我们就走过去问怎么找钢琴系主任之类的,老师看我们有点好奇,我们说明了来由,那个老师直接回答,我就是你们要找的林老师。”
就此秦四风开始了一周一次的规律学习,一到周末,他5点从抚顺出发,坐两个小时大巴,赶上8点的早课,“一堂课一个小时十块钱,车费来回四块,五毛买早餐,还有五毛钱零花”。直到回想起来,那是音乐生活最枯燥却也最为单纯的岁月,除了练琴,似乎没有别的想法,那些毫无庞杂目的性的弹奏,最终演化成了扎实的基础。
有一天,上完课的秦四风在音乐学院的告示里看到了部队文工团招人的海报,他立刻打电话给母亲,问林老师借了些路费就直奔面试。几轮面试后,是漫长的等待,随即,在某个上学的日子里,他被文工团团长亲自接走,还来不及和旧日同学告别,便开始了长达半月的军训。随后,文工团的生活开始了,他逐渐从弹奏古典音乐转到弹奏电声。
90年代中期,新的文化不断涌现,话语流行、摇滚乐、打口带、电声乐队,此起彼伏地进入民众视野。在秦四风看来,90年代是音乐的鼎盛时期,“从杰克逊、美国摇滚、港台华语流行,到日韩舞曲、英伦摇滚、魔岩三杰……经典的音乐层出不穷,那会儿每个人都很容易找到自己喜欢的音乐类型”。在那个“郁郁葱葱”的年代,秦四风在众多音乐种类中第一次听到了“爵士乐”,那时候他珍藏的多盘印有“GRP”字样的音乐,其中包括来自美国七八十年代最为著名的电影配乐师、爵士音乐家Dave Grusin(戴夫·格鲁辛)的专辑。那是他第一次知道电声乐队可以脱离伴唱的功能,那是第一次类似“发现新大陆”醒悟,“我第一次意识到乐器可以独立发声、独立演奏”,即便当他还不知道“爵士”为何意时,便开始扒带、记谱,没有任何理论的指导,疯狂地迷上这些曲调。“两三百块钱的飞利浦单卡录音机,光倒带就倒坏了两三个。”秦四风说。
退伍后已是1997年了,秦四风和朋友组建了一支名为GYQ的爵士乐队,在夜场和酒吧小试牛刀,那时候的工作还是以伴奏为主,只不过琴键上时不常冒出一小段爵士音阶,秦四风称其为“疑似爵士的调子”。随后,秦四风考入沈阳音乐学院学习作曲,一方面可以将自己的演奏技术加以利用,另一方面,他觉得只有学习作曲才算完整地学习了音乐,自此所写的音乐将更完整,且自己也不再只是个“爱好音乐的键盘手”。
毕业后的秦四风和同学黄毅来到了北京,给电视剧配音,给艺人做制作,忙于各种晚会,那时候他住在交道口的一所居民房里,交着每月2000块的房租。
2004年的时候,北京已经有了些专供爵士乐演出的场所,每到周末,总有些慕名而来的人聚集在东三环的一家咖啡馆里看现场演出。那会儿,秦四风和黄毅、荒井壮一郎、Tobias Demker、前鲍家街乐队的吉他手龙隆等人一起组建了“团结湖乐队”。那是一支昙花一现的乐队,似乎也是秦四风和乐队成员的某种尝试,那是他在从事商业音乐创作时可以保持的某种冷静、自我以及毫无顾忌的创作。两年后,随着成员逐渐成为圈内炙手可热的乐手,这个音乐项目不得不暂时搁置,汪峰试图让秦四风加入乐队,最初秦四风对于流行摇滚还不能接受,在汪峰的反复邀约后,他最终加入,一干就是十几年。“但也是汪峰让我明白,实际上最优秀的爵士乐手和摇滚乐手都是通的。”秦四风说。
对于一张相对完美的唱片来说,它的制作人需要具备很多“功能”,秦四风就是这样一个制作人。在大众印象中,黄绮珊只是个大嗓门歌手,她的音域很广,出道27年后才被人们熟知,不过,我们在娱乐节目里听到的那些音乐,似乎都充斥着一股被过度包装、卖弄嗓音的味道。秦四风似乎想用一种反高潮的情绪来制作她的专辑。
秦四风在少年时出过诗集,索性,也参与到写词的“投稿”中,作为制作人,他还需要把400多条征集来的词和他所做的编曲一一搭配。经过长达数月的比对、调整后,2015年的最末几日,一张名为《小霞》的专辑悄悄上市了。这张封面上没有过多的文字,只是一张黄绮珊捂住口鼻的相片,从那个角度看,甚至很难分辨出歌者是谁,这个专辑的平面创意,也是来自“爱捣鼓设计,爱画画的秦四风”。
没有高亢、霸气的声音,没有人们熟悉的流行歌曲,十余首歌的情绪一致,听者很难想象这个嗓音、这个如同美式爵士流行的声音来自于他们熟知的那个黄绮珊。黄绮珊似乎想掩盖住那个大嗓门的她,她开始用回“小霞”这个名字,她似乎有些刻意地回避那个符号性的、娱乐舞台上的她,相片灰白的色调如同这张专辑,淡雅、整洁。《小霞》唱得倒像是她自己,专辑中有三段伴有人声哼鸣的纯音乐,那似乎代表着小霞的出生、青年时代、未知的未来,音乐里能听到的是静止、思索和无言的记忆,秦四风对于旧时光的落日、天空的云朵记忆,似乎永远地塑造了他音乐中清澈的画面。秦四风将这三段音乐命名为《三段往事》,这很容易让人想起他在专辑《致佩妮》中的《三个愿望》。细节和“小嗓门”,让专辑变得细腻,呼吸出一个真实女孩的气息,歌词里唱的是生活琐事和闺蜜,轻巧也厚重,轻巧来自情绪,而厚重则是来自音乐的收缩和内敛。秦四风在歌词中写道:“我听他甜言蜜语,我问过两个闺蜜,她们说这是他的,欢喜;我喜欢花言巧语,我对他保持距离,她们说这是我的,游戏。”
优雅、舒缓,让秦四风自己的音乐听起来很不同于多数国内音乐人,然而他几乎从未旅居过很多城市,在他看来,那些异域的世界,只不过来自脑海的某个地方。当我问及《丹莫罗的天空》这张专辑名称来自何处时,他的回答令人诧异——丹莫罗是铜须矮人和侏儒的故乡。
这是暴雪游戏公司的著名游戏《魔兽》中的地域,于是回听那张专辑时,声音似乎有了依托,脑海中也可以浮现出一些具体的形象,就像霜鬃巨魔、雪怪和人类部落在广袤的山脊中穿行,那里除了耐寒的雪松,几乎看不到其他的植物,洛萨的小宇宙、杜隆坦的低吼、迦罗娜的香气逐一袭来,秦四风如同一个暗影猎手,窥视着自己的游戏世界,它用另一种方式让自己漫步在无尽的山野和蛮荒的战斗中。
这是他不为人知的精神世界,在二次元的游戏中秦四风得到了击败对手以外的乐趣,那是他的另一个世界,展示着不同的游戏,从手游《地狱边境》(Limbo+Inside)到Switch的塞尔达,他似乎从未想过攻略和结局,他只是想让手中的角色漫步在某个特定的世界里。“有时候林克在塞尔达里走上一天,也打不着几个怪,在很多人看来毫无意义,我就是想到处看看,路边有什么植物、风景,看看天色的变化,慢慢走,我享受那个过程。”他说。
在一片海浪声中,传来微弱的钢琴,随着波涛的巡回,音乐被渲染成自然的一部分,《Sedar》的专辑是这样开场的。“Sedar”没有什么特别含义,那只是秦四风用了20余年的网名,搭在键盘上的左手,绕着“ASD”随机按出。秦四风说这张专辑他酝酿了很久,此前出钢琴独奏和New Age,全因为预算有限,他一直想出一张器乐专辑,作为给自己的交代。着手这张专辑之前,他预想全部自己投入,预算30万元,告诉媳妇可能要20万,结果做到一半的时候,遇上了困难,朋友们开始资助。“为什么预算不够了呢,最主要的混音师是日本人Goh Hotoda;母带工程师是泰斗级的Bob Ludwig;乐手阵容中还有爵士吉他三巨头之一的John Scofield;两大贝司天王Marcus Miller和Alain Caron,黑人爵士鼓手Billy Kilson……”
“制作专辑时,混音师一直强调吉他的声音要小一点,可是你想啊,很难得找到这种级别的大师给我录音,我肯定希望吉他部分能突出。但Goh Hotoda不同意,他说不管吉他部分是谁录的,钢琴部分才是最重要的,这是你的专辑。”秦四风说。
在专辑获得金曲奖提名时,秦四风显得格外淡定,他觉得本来音乐做出来就是为了给大家听的,拿不拿奖不重要。他只是希望通过获奖让更多人听到《Sedar》。在不久前的“蓝色音符”专场表演时,秦四风利用音乐间隙说了很多话,他讲话时带着点东北腔调,这让有些心酸的故事,听起来诙谐。他还感谢了很多人,我似乎确定,站在台上的他想起了很多往事,童年吱吱呀呀的琴椅、小时候写的诗画的画、老师的唠叨、自己修复的涅槃乐队打口盘;可能还有某些个昏暗的小型演出的现场、某样用起来顺手却已经封存的乐器;或许还有尚未读取的游戏存档,带着女儿游历静冈小丸子主题博物馆的种种场景……因为后来的那些音符,都像是随着情绪而发出振动的。
“音乐中去掉无用的音符是最难的”
三联生活周刊:你怎么形容作曲这件事?
秦四风:关于舍弃。我上大学的时候读过勃拉姆斯说过的一句话:“作曲并不难,但剔除多余的音符却是极为困难。”因为弹琴和说话、写书是一样的,没完没了地说是很令人讨厌的,几句话把事情说透,这个是特别好的,这是考验能力的,也是特别难的。所以音乐中去掉无用的音符是最难的,这就需要去研究它,运用纯理论的知识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没有用。
这与语感不一样,我需要知道哪里是核心、哪里是额外添加的,这是后天可以学习到的。词句很漂亮也没什么大用,最终要用音乐让人们体会到一些东西,记住的是事情,是核心的东西。在音乐上养成这个工作习惯,节省地去运用,理论的学习上也一直探索这个问题,我们要善于利用这个音乐素材写更长的音乐,而不是一直出新。
三联生活周刊:所以《丹莫罗的天空》完全是关于游戏而作的?
秦四风:每一张创作的环境和情境不一样,《丹莫罗的天空》就是秉承着我的回忆和记忆去恢复那个画面而作的,在虚拟世界之中感受游戏很宏大的3D景象给自己带来的冲击和深刻的印象和那里发生的故事。我最喜爱的人物是牧师这个职业,站在后面给人医疗加血,服务于前面的人物,喜欢骑着一个鸟,随处去飞,欣赏里面的世界。
三联生活周刊:说说《sedar》里的音乐吧?
秦四风:《雪花》是描写下雪;《柠檬》代表酸涩的心情;《Fin》是写给妻子的信,法语杰出的意思;《Mr.H & Mr.H》写的是音乐上的两个朋友黄勇和黄毅;《August ring》是送给妻子的戒指;其他的歌曲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在2005年左右,我那会儿给一个专门制作发烧碟的公司做音乐,当时改编了《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我很喜欢那个版本。后来公司里的小姑娘不愿意用我这一版来演唱,后来这首歌接二连三被很多人给否定了,我当时就觉得很无奈,因为我很喜欢这首改编。直到过了很久,它被一个女孩听到了,她向我表达了自己对这首音乐的喜爱,这个女孩,现在就是我的媳妇,孩儿她妈。《柠檬》表达了那个时期我对感情以及生活的一些想法,有一些疑问,却不知道从何入手,有一些新鲜,又得干一些苦活,人生有很多味道,味道是淡淡的,适量的可能最美好。我当时觉得很难有两个字表达出来这种艺术情感,最后想到了“柠檬”。
三联生活周刊:你喜欢什么样的音乐?
秦四风:我喜欢任何风格类型的音乐,不挑剔任何风格和类型,每种风格的音乐有不同的喜欢的角度。例如华语流行音乐,我喜欢齐秦、童安格、黄大炜,还有谢津的《我终于失去感觉》,因为他们的音乐中有一种唯美或者是凄美。
国外喜欢派特·麦席尼(Pat Metheny),也听摇滚音乐和古典音乐,喜欢法国的Erik Satie等等。我在他们中间能发现美,有内心的美、线条美,有画面感和故事感。我只是用音乐的美来判断我是不是喜欢这个音乐,从来不会用技术,因为大部分人欣赏的音乐、需要的音乐的技术含量是有限的,技术极高的话更接近体育。
文艺作品并没有很强烈地区分俗和雅,这些区分其实都是由受众所夸大出来的。我敢写爵士乐,我的动力来自于对于音乐本身的热情,而不是为了让别人觉得我能演奏爵士乐是一件非常厉害的事情。我的作品也有很大的争议,对于我的风格有不同的歧义,我认为是不是爵士乐并不重要,只要它是好听的音乐就可以了。音乐是抽象的,只能带来一种感觉,尽管不像文学没有讲述故事,但是也给人们留下来一种味道。 黄绮珊sedar秦四风爵士乐艺术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