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和珅任总裁
作者:卜键
列名四库全书总裁、副总裁者甚多,每一个都出自上意,每一个都经过乾隆帝的仔细斟量,各有分工。而自开馆以后约7年,于敏中统揽编政,把握整体节奏,不断向皇上呈送新成果,也及时传达旨意,做出人员和项目的调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掌领推动者。他的病逝,使四库馆失去了一个“常务”主持人,也使弘历身边缺失了一个得力助手,由谁来接替?
弘历想到的应是和珅。
乾隆四十四年(1779)十二月十一日,老于辞世的第四天,有旨命和珅、曹文埴同办《辽史》和《元史》。未竣书曾是于敏中主抓的重点项目,和珅在两年前已领有《大清一统志》《明纪纲目》《通鉴辑览》《热河志》四项,此时乾隆又给他加担子。历来编撰史书责在翰林,和珅仅读过咸安宫官学,能干得了这个活儿吗?不怕,皇上早为之妥善谋划,分派的项目都另有行家里手同办,此二史的合作者曹文埴为庚辰科传胪(二甲第一名),南书房翰林,其他各书的同办如梁国治、彭元瑞更属一时大名家。
四十五年(1780)正月十二日,乾隆举行第五次南巡,和珅以军机大臣随扈。半月后行至山东灵岩寺行宫,因大学士、云贵总督李侍尧贪贿案发,即命和珅与刑部右侍郎喀宁阿带领几名精干司员,驰驿前往查办。此事已酝酿了一段时间,起因则在于前云南粮储道海宁的私下议论,辗转传到了皇上那里。海宁出身满洲正蓝旗,父亲明山历仕巡抚总督,属于满洲世仆。四十二年十一月,他以户部郎中外任云南道员,一年后升甘肃按察使,因事降为通政使司副使。此人精明干练,来京陛见时蒙皇上询问李侍尧居官情形,心知此人深受宠眷,自是极口夸赞;而酒酣耳热之际又不太能管得住嘴巴,对朋友描绘李相的受贿劣迹。孰知很快传到弘历耳朵里,召入问询,海宁酒已经醒了,哪敢揭参备受倚信的内阁大学士,连忙否认,又把侍尧好一通夸,惹得皇上大怒。事情发生在銮驾南行前,弘历交代枢阁和刑部大员严肃约谈,责令必须说出实情。此时已有了结果,京师送来海宁的揭发材料,一条条贪赃收贿线索有名有姓,构成完整的证据链。这是一桩著名的官场大案,倒不在于李侍尧贪污多少(其实仅几万两银子,比起和珅后来被查明的数字少太多),而在于查案的和被查的都是乾隆宠臣,在于新崛起的年轻宠臣领衔查办资深宠臣。有研究者说和珅为此案的始作俑者,证据不足,而其不负委托,举措凌厉缜密,使李侍尧不得不俯首认罪,将复杂案情调查得清清爽爽,则是事实。
经此一事,弘历对和珅的倚任更增:当年三月,尚在办案过程中,即擢升他为户部尚书;五月回京复命,再命兼任镶蓝旗满洲都统。满人以马上杀伐得天下,都统作为满洲八旗的一旗主官,地位显赫。而几天后还有一个更大的恩宠,皇上将和珅长子指为爱女十公主的额驸,赐名丰绅殷德,那份亲近尊荣,又非一般的皇亲国戚所可比。六月,和珅再加正白旗领侍卫内大臣,参与掌领侍卫亲军,职在正一品,与内阁大学士相同。到了十月间,和珅又出任四库全书正总裁。此时的和珅刚满30岁,已可谓位极人臣。弘历显然是想让他接管老于曾执掌的四库编纂事务,作为贴身助手。此事当然有对学识的要求,而关键在于能快速领会皇上的意图,随时贯彻落实,和珅自属胜任愉快。
编纂这样一部旷世巨典,会遇到各种意想难及的问题,如接下来出现的《青霞集》“空格”之事,就有些复杂。该书作者为明嘉靖间忠烈之士沈炼,进士出身,任锦衣卫经历时毅然上疏弹劾权相严嵩,被抄家流放,复遭构陷在蔚州弃市,天下冤之。沈炼死后,所有著述皆被官方焚毁,严禁藏匿副本,据传此集乃其子沈襄“所口诵而心记者”。当时距后金崛起尚早,集中仅存在一些对边境部族的非议贬低,入清后书商唯恐犯忌,便将一些敏感词汇作了空格处理。乾隆帝曾多次称扬沈炼的气节风骨,认为不必删节,命将空格处酌加填补(请注意:非一律照原文填补)。有了皇上的肯定,《四库总目提要》盛赞“炼之事迹,彰彰史册,日月争光”,“其文章劲健有气,诗亦郁勃磊落,肖其为人”,也说此书“必别有藏本”,否则仅凭其子的记忆,不太可能做到字句无讹。
和珅当然是一个跟屁虫、马屁精,但在聪察敏锐的弘历跟前,光靠溜须拍马又岂能长久。此人首先是天分极高,曾苦读圣贤书,擅诗能文,通满汉蒙藏四种文字,书法功夫十分了得,并具有超强的记忆力和应变能力,对皇上则表现得忠心耿耿。历来宠臣多奸佞,和珅亦然,倾陷忠良,排挤同僚,聚拢爪牙,侵占索贿,也是全挂子的武艺。而他最关注的还是博取皇上的欢心,是以做了四库馆总裁后,便在规制体例上处处留意,将本已存在的对清朝诸帝尤其是乾隆皇帝的尊崇,力图推向极致。
其实在开馆之初,弘历对此已有规划,谕令馆臣于四库全书·集部“以本朝御制诗文集冠首”,经、史、子三部则依照纂修凡例编次,“不必全以本朝官书为首”。要说这个框架已有些过分,集部于《楚辞》之下,排录历代名家名作,皆不以帝王所作为尊,怎么可以将清帝那些个诗文集放置在卷首呢?四十六年春,“文渊阁本”《四库全书》、《四库总目提要》的编校誊抄接近尾声,馆臣突然提出请求,拟于经史子集四部之首,增设“圣义、圣谟”等六门,恭载顺康雍三朝钦定诸书以及乾隆御制御批各书。此时的正总裁以永瑢、永璇、永瑆三皇子打头,排在和珅之前的还有阿桂、英廉、嵇璜、福隆安,仔细分析,此议的倡导者应非和珅莫属。而弘历口称“所拟殊属棼繁”“未免又多增义例”,实际上颇多认可,传谕:
朕意如列圣御纂诸经列于各本经诸家之前,《御批通鉴纲目》等书列于各家编年诸书之前,《五朝圣训》朱批谕旨方略等书列于诏令诸门之前,《御注道德经》列于各家所注《道德经》之前,其他以类仿照编次,俾尊崇之义与编纂之体并行不悖。至阅其《总目》特载朕前后修书谕旨及御题四库诸书诗文为卷首,所办未为尽协。四库全书体大物博,将来书成之日篇帙浩繁,举何为序?所有历次所降谕旨列之总目首卷以当序,事属可行,且官撰诸书亦有以谕旨代弁言者,自不得不如此办理。至题四库诸书诗文,若亦另编卷首,将来排列转在列朝钦定诸书之前,心尤未安。虽纂校诸臣尊君之意,然竟似四库全书之辑端为朕诗文而设者,然朕不为也。著将所进诗文六卷彻出,仍分列入朕御制诗文集内,俾各为卷首,则编排在列朝钦定诸书之后。而四库书内朕所题各书诗文,列在本集首卷,庶眉目清而开帙了然。将此谕令馆臣遵照办理。(《清高宗实录》卷一一二四)
很细很具体,乍一看像是反驳,像是谦虚,实则处处都在突出自个儿,在抓落实。史籍对这类事是不会有确切记述的,可仍能读出君臣二人的默契,有点儿唱双簧的样子。 四库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