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花吟舫

作者:卜键
椒花吟舫0朱筠的椒花吟舫,位于今天的前门外大栅栏西街,时名李铁拐斜街,为学人诗客尤其穷饿书生在京师的一个驻脚栖身之处。地属宣南,会馆商铺密集,文人宅第亦杂处其间。“椒花吟舫集簪裾,方与诸儒论石渠”“朝吟椒花舫,暮觞紫藤架”,读这些诗句,可遥想那座院落当日在读书士子心中的地位。

梳理四库全书的纂修史,大兴朱氏兄弟(朱筠、朱珪)是一个不容轻忽的存在。二人为家中四兄弟的老三、老四,相差两岁多,皆有“神童”之誉。老四朱珪的科举显然更为顺畅,17岁高中顺天乡试举人,18岁连捷进士,朱筠虽比乃弟迟了两科,成进士也才26岁。在仕途上,朱筠亦不如弟弟顺利,三十六年秋以侍读学士出任安徽学政时,朱珪已做了近三年的山西布政使。而三十八年九月朱筠因事解职回京,直降三级,入四库馆任纂修,朱珪也因奏请豁免河滩地税引起弘历不满,斥为沽名钓誉,解职回翰林院编书。如果说朱筠起初还有些憋闷,随着椒花吟舫的访客接踵、旧雨新知的友好交往,尤其是弟弟朱珪的贬回,很快就消散净尽。而朱珪生性坦易随和,回李铁拐斜街定居后,自记:“余宦游十余年,不意兄弟复此居处,门对伯兄老屋,左邻竹君兄椒花吟舫……”从高位跌落者哪个不受些拿捏呢?朱珪以侍讲学士升用,再由布政使降回原职,办事者却依照新任定薪,他当然不开心,却也不与计较。

乾隆帝对朱氏两兄弟印象甚佳,处分归处分,重用归重用。朱珪于四十四年(1779)春担任四库总阅官,接着又奉旨赴福建主试,已是重新起用的信号。而英察严苛的弘历也未忘记朱筠,甚至有几分包容赏识,对他的名士范儿和散漫拖沓常一笑置之。如何让他在四库馆发挥更大的作用?应也是弘历时而想到的问题。若论其学识资历,对四库辑佚的倡导之功,以及在学界的号召力,应该让他担任总阅、总纂;而考虑到此人之清高简傲,对于上司也包括于敏中之类大员的不买账,又不敢放在关键位置上。思来想去,先给了他一个《日下旧闻考》总纂官,却也很快与老于摩擦出火花,一番操弄,决定让他去福建提督学政。

四十四年八月,乾隆接见将要离京赴任的朱筠,见其履历单上的职级为七品编修,便问:记得早已擢用你为四品官了,怎么还是编修呢?而听朱筠回奏做安徽学政时所受处分,乾隆温语抚慰:此事你不能说无过错,这次再任督学,好好干,勉力为之。朱筠很感动,也把皇上的话到处讲给朋友听,其实是有些犯忌的。再任学政,朱筠应是接受了上次的教训,不再广邀名士入幕,也没了联袂出京的浩荡车队,但翰林同人还是于陶然亭为之设宴公饯,喝得醉醺醺的,几位好友又把他拉到香炉寺,沽酒联吟,难解难分。有意思的是,两兄弟一个南行赴任,一个主试北归,竟在浙江石门的江上不期而遇,被众弟子视为佳话。

朱筠应属于天生的督学之材,在福建学政任上倡导实学、端正文体、严肃考场风纪、提携寒门子弟,认真履行职责。孰料这一次的任职时间更短,也没见犯了什么错失,仅一年就被撤回,接替者却是朱珪。兄弟俩像是演了一出二人转,不知是谁出于什么目的提出建议,导演只能是乾隆帝。据朱珪记述召见时的对话:皇上说你的学问比汝兄强,去把他换回来吧;对曰“臣不如臣兄”;皇上一笑,说你的学问也完全可以去,接着便讲论起作文之道,“不专在记诵故实,引用难字”,要求学政“取文贵正”。而朱筠就很喜欢用生僻字,抵任后将学署居所题曰“韡雅”,出于《诗经·小雅》。他也颇喜搞些个文人情调,此时尚不知已被解职,正兴致勃勃地在署中兴建亭台,要求各地弟子每人送一块石头,题名“三百三十有三士亭”。

四十五年十一月十八日,朱珪抵达福州接任,朱筠又待了半个月才离开。白天朱筠外出应酬,朱珪办理公务,晚上两兄弟在韡雅堂对床而眠,谈天说地至夜半,不亦快哉。朱筠往往还要爬起来写作诗文,弟弟劝他注意身体,压根儿听不进去。而在朱筠赋归之际,远近弟子沿途相送,数百里不绝,又是一路走走停停,吟风弄月,直至次年二月十九日才回到京师。第二天,弘历就亲切召见了朱筠,询问福建民俗和沿途所见,多有嘉勉。此时于敏中已经去世,大家都以为皇上对朱筠将有重用,本人应也颇有期待,却是改不了诗酒唱和的喜好,迅即陷入各种应酬,几乎每天都要喝大酒,外面喝完还要带着门生回家再喝,醉而不休。那个夏天,朱筠与友人自四月起就开始举办消夏会,名义上是轮流做东,实则至少有两次设在椒花吟舫,而乐此不疲。今天可见到他写给陕西巡抚毕沅、福建巡抚富纲的信,为友人和弟子请求关照;可看到他对章学诚、伊秉绶等人的荐扬称许;而没有看到其对升迁的营求,也没看到他对从事四库编纂的记述。

不管怎么说,那是朱筠的一段快活日子,或也是焦灼等待的时光,却在5个月后戛然而止:四十六年六月二十六日夜,朱筠突然辞世,年仅53岁。对于其猝死的原因,有人说是伤暑,有人称系醉酒跌跤,以后说较为可信。熊宝泰《藕颐类稿》卷二十有记载:

或传公之殁也,以大醉失足而神迷,逾夕暂明,笑谓家人曰:“某氏招饮,我竟不能去矣。”言毕而逝,其色则怡。臣是酒中仙也,舍公其谁?

描摹其辞世,颇见神采。众好友与门生闻之惊诧哀伤,写了很多挽联和悼念诗文。翁方纲哭之以组诗,有“典籍搜罗逾万卷,门墙著录到千人”“椒花几岁同倾斝,棠棣诸郎定废诗”等句。祝德麟补记第八次消夏会,将之视为饯别,“犹记花时绕栏杆,椒花吟舫酒杯宽。明年亦有花时节,寂寞春风上牡丹”。纪昀与朱筠为同年进士,平日过从不多,为撰挽联:“学术各门庭,与子平生无唱和;交情同骨肉,俾予后死独伤悲。”

那年的二月,《四库总目提要》已撰成初稿,文渊阁本也接近于完成,奉旨增办各书也都定有期限,全书编校事宜皆在紧锣密鼓地推进,朱筠之死造成的影响微乎其微。可毕竟,四库馆失去了一个有见地且敢于直言的纂修,大家失去了一个温煦亲切的同事,一些不得志的英才也失去了一个仁厚长者。朱筠职位不高,也不富裕,却是爱才如渴,尽力提携推举晚进。江藩说:“先生提唱风雅,振拔单寒,虽后生小子一善行及诗文之可喜者,为人称道不绝口,饥者食之,寒者衣之,有广厦千间之概,是以天下才人学士从之者如归市。”这样的境界,朝中大佬无人能及。

朱筠逝后的很多年,椒花吟舫仍是读书士子缅怀纪念的地方。 朱筠四库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