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相信存在着一个更高的世界，我们无法触及的世界

三联生活周刊：我对你《卡夫卡传》的篇幅感到惊讶。你还写了一本《文物99件：这是卡夫卡吗？》和另一本关于卡夫卡的书（《卡夫卡：一天又一天》）。你是如何被这个主题吸引的？是什么驱使你年复一年地写一本又一本关于卡夫卡的书？你觉得自己与卡夫卡之间有何关系？随着时间推移，当你重返这个主题，你对卡夫卡的理解发生了什么变化？

施塔赫：我的主要著作是三卷本的《卡夫卡传》。我尝试不仅去描绘卡夫卡的生活和作品，也描绘他身处的世界。我相信如果没有深入地研究过他那个时代的心态，就无从理解这样一个有创造性和复杂的人。我试图向读者展示1900年左右的中欧全景，仅通过单卷本是不可能实现的。然后，我更加专注地回到他的作品。我对他的格言做了注释，现在我正在写一套五卷本的书，主要来解读他的作品，这个版本有大量注释。第一卷（《审判》）现在已经出版。

卡夫卡完全是无尽的。我发现他的语言、他的隐喻和他的幽默感非常有吸引力和具有原创性。与他在一起，没有什么是可以预测的：你越深入地介入他的作品，你就越会感到惊讶。我从不认为自己与他有什么联系，也从没受到过这样的诱惑。但他显然已经成为我一生的使命，而我的传记在世界各地都有读者这一事实也向我证明了，多年的努力都是值得的。我与他的故事仍将继续。

三联生活周刊：卡夫卡曾宣称自己就是文学。他经历着内在与外部世界的激烈冲突，无论是人际关系还是在办公室中。除了他的观察和写作，你如何看待他处理这些境况的方式？他的生活本身何以成为一件艺术品？他在灵魂中形成的形象和他创造绘制的权力地形，比如《城堡》和法庭的场景，如何投射在他的日常生活中，与其交织在一起？

施塔赫：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卡夫卡似乎创造了一种仅属于他自己的私人神话。这在作品中很明显：他思考神秘而强大的等级制度，对他来说，这些不仅仅是现实生活中官僚体系的讽刺画，也以某种方式反映了主角无意识的欲望和想法。但卡夫卡也在真实生活中表现出一种有趣的神话思维。例如，他相信（与柏拉图类似）存在着一个更高的世界，即绝对真理和绝对善的地方。这个世界是我们无法触及的，但他相信，每个人内心都蕴藏着这个世界的火花，卡夫卡称之为人类“坚不可摧的核心”。从这里出发，他得出结论：没有人是绝对邪恶的，每个人都应被给予一个回归善良的机会。这就是为什么你几乎永远不会在卡夫卡的表达中找到仇恨的影子。即使有人伤害他，他也会考虑这背后是否有良好的动机。

另一个例子是他与自己疾病的关系。他不相信一个人可能会被偶然地感染。对他来说，疾病更像是身体和心理不平衡的表现，包括疾病症状。然而，我仍不会因为卡夫卡的作品与他的生活之间的相似之处，就认为卡夫卡一生是一件艺术作品。这将是一个谜。

三联生活周刊：卡夫卡的保险业经历和犹太人身份如何塑造了他对法律的理解，正如他在《法的门前》和《审判》中所描述的那样？

施塔赫：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影响，但事实上它们有时确实在卡夫卡的作品里交汇了。在保险公司办公室，卡夫卡变成了一个官僚机器中的齿轮。在这里他了解到规则是如何被制定出来的：现实的要求不是第一标准，更重要的是这些规定不能相互矛盾，即便其中有些规定已经完全过时。这使得官僚机构从“客户”的角度看来效率低下，而且有些部分难以理解。在其核心，犹太教也是一系列法律的集合，其起源往往不清楚，在现代社会中也几乎不可能全部被遵循。所以，这里有一种神秘、黑暗的权威。在我看来，卡夫卡看到了这两者的并行。在他的作品中，他将两种法律体系的特点融入其中。

三联生活周刊：正如你在传记中深刻观察到的，女性人物在卡夫卡的小说里发生了变化。他们逐渐成长为主体并拒绝整个游戏规则（例如在《城堡》中）。这样一条女性“世系”的角色是如何在卡夫卡的小说中成长的？是否与卡夫卡的犹太人身份及其在奥匈帝国的法律状态有关？

施塔赫：我不认为这种发展与犹太人身份有任何关系。相反，它反映了卡夫卡成长的生活经历，例如他与米伦娜·杰森斯卡（Milena Jesenská）的邂逅。这是第一个在他生命中的解放女性，她不代表什么（自然、母性、性），她本身就是一个人格体，而且也反映了她的角色。然而，也有可能是因为卡夫卡长期以来对自己为女性描绘的肖像都不满意，因为她们都只发挥了某种功能（例如作为破坏性因素），否则就是可以互换的。三联生活周刊：你读过彼得-安德列·阿尔特关于卡夫卡的传记吗？你认为“不朽的儿子”是对卡夫卡的恰当描述吗？

施塔赫：彼得-安德列·阿尔特的传记主要包括对卡夫卡思想的解释。这就是我们在德国所说的“作品传记”。更令我惊讶的是这个标题，它将卡夫卡的生平简单化了并将他描述为一个仍然具有依赖性的人。毕竟，卡夫卡的审美独立性是他的特点，并使他成为文学现代主义的创始人之一。他也有文学“父亲们”和榜样（比如德国剧作家克莱斯特与法国作家福楼拜），但他使自己脱离了他们，他远远超越了他们。 卡夫卡施塔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