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胤谈“国文的创生”

作者:苗炜
陆胤谈“国文的创生”0三联生活周刊:“国文”这个词是来自日本吗?

陆胤:是的,“国文”这个词在中国古代的书中很少出现,它是近代从日本传入的。“国语”倒是中国古代就有的一个词,一般是少数民族政权,比如说蒙古人在元朝或者是满人在清朝称呼自己的语言,清朝管满洲语叫国语,满洲文字叫国书,但它不叫国文。在日本也是类似情况,也是称呼自己国家的语言或者文字,日本的假名叫国文,它是跟汉文相对立的概念。但“国文”这个词,清末传到我们中国的时候,它就指代汉文了,这是一个变化。日本曾经有过“言文一致”运动,说的话跟写的字要一致,因为它古代是用汉字书写,而且上流社会很多时候是用汉文或者是接近汉文的文体。

三联生活周刊:甲午海战之后,清末的知识分子开始反思,为什么我们打不过日本?开始分析中国的问题,其中一条是认为中国文字太难了,识字率不高,影响了我们学习科学技术。我们老是说汉语是世界上最难的语言,这个说法正确吗?到底有没有一个标准?怎么衡量一个语言的难易?

陆胤:语言的难易一般有几个标准,从词汇上来讲,其实现代汉语的词汇相对于古代汉语来讲,不是太丰富。古代汉语是书面语言,书面语言能调动的词汇非常多,现代汉语是一种基于口头语言的书面语,所以它的词汇量相对并不是那么丰富。欧洲语言很多是所谓的屈折语,就像德语或者说俄语,它有很多屈折变化,就是时态、性、格这些变化,它的语法很难。汉语叫孤立语,孤立语什么意思?它是没有变化的,我们一个字就是一个字,它不会随着时态随着性来变化。所以从这个角度讲,汉语从语法上讲反而可能是最简单的语言。语言和文字不是一回事,如果加上文字的话,对外国人来讲,特别是对不是汉字圈的外国人来讲,汉语确实有很大的难度,晚清那些人他们语言文字改革的目标都是汉字。陆胤谈“国文的创生”1三联生活周刊:当时有一种说法是,全世界只有中文还是这种象形文字,其他国家已经都是拼音文字了,所以我们的汉文是一种野蛮落后的象征。这是一种很激进的看法吗?

陆胤:当时有一个口号叫“汉字不废,中国必亡”。汉字跟中国兴亡捆绑在一起了。文字问题背后是这个民族国家的共同体如何来建构,很多人不识字,没办法接受教育,就不可能参与政治,那就难以成为一个现代国家,它有这样一个思考链条在里面。

当时很流行的一个观点,是把汉字当成一个工具而不是目的。像《马氏文通》,是中国人写的第一本系统的语法书,最初的目的是要让小孩子迅速掌握语言的工具。语言文字还原成符号的话,确实是工具,是知识的载体。但是语言文字在自己发展过程当中,会形成一套内部的规则,这套规则会形成对表达的约束,甚至会让人沉醉在其中,会影响一个社会的风俗。比如我们读《左传》,经常看到这样的记载,当时的外交官叫行人,他去诸侯国出使的时候,外交官之间不是讲外交语言,他们赋诗,从《诗经》当中截取一章来表达他要说的外交主张,或者说他的政治观点。我们现在看,有点儿不可思议,哪有在外交场合唱诗的是吧?但在古人看来这很好理解,当时这些诸侯国,和我们的文化其实是一致的,都是以这些经典为基础的礼乐文化。如果我说一个《诗经》的句子,表达我的意思,你听不懂,你就在文化共同体之外,你这个国家就变成夷狄了,它有这样一个逻辑在里面,语言文字包括文学它会形成一个自身的逻辑,这个逻辑背后是有认同在里面的。其实中国古代的诗歌也是一样的,我们现在去看古诗为什么那么多典故,只有那些读书人才能看懂?其实就是形成一个认同的共同体,它排斥了一些人,凝聚另外一些人,它主要就是这样一个功能。

三联生活周刊:是不是说甲午战败之后,清廷意识到要进行一次更彻底的教改。这个理解对不对?

陆胤:可以这样说。原来的船政学堂或者矿务学堂,是作为一种旧制度的补充,叫中体西用,科举那一套,围绕科举的官学私学这一套教育体制,是一条正道。科举这条路确实太难了,它并不是一个普及性的教育,它是中国传统选拔最优秀的人才的思路,鸡窝里能飞出金凤凰,但是那些没有变成凤凰的鸡我们是不管的,这是传统的教育的想法。但是现代教育的想法是所有人都要接受教育,清末中国的很多有识之士也认为义务教育是强国的基础,国家的凝聚力还有战争的动员能力,都跟义务教育有关。张之洞有一个在晚清很重要的书叫《劝学篇》,他在《劝学篇》里说,要读有实事的书,“一为文人,便无足观”,不要写那些小情小调的东西。古代人的知识是有等级的,古人讲经史子集,经是最高的,诗文集是最下面的。宋代那些理学家,“二程”、朱熹,在观念上都很蔑视辞章之事,很蔑视那些写诗文的人。张之洞说,“不惟不屑,亦不暇矣”,以前是不屑,看不起,现在更没工夫来做这些,应该掌握文字去学那些更重要的东西。

三联生活周刊:国文这个概念又是怎么慢慢确立的?

陆胤:我们现在认为,文言文跟白话文是两个截然分开的文体,但在清末甚至五四运动之前,文言和白话并不是分得那么清楚,两极之间它是有很多中间地带的。当时还没有普通话这个东西,大家都是说方言的,对于南方的孩子来讲,他学所谓的以官话为基础的白话文可能比学文言文要更难。

文言是书同文,秦汉以来大家都通行了这一套,我们很早就有了统一的文,国文其实它还是保留中国的传统,还是要以文为中心的。国语是后来出现的一个理念,到了近代大家想要统一语言的时候就发现,大家说的语言居然都不一样。比如梁启超去见光绪皇帝的时候,光绪皇帝听不懂梁启超的广东口音,语和文的问题真是当时的一个大问题,所以大家会更倾向于采用一套比较通行的比较简单的文言,文言文的困难是在知识性,典故和格式,你把这些知识性的内容去除以后,剩下的东西就是晚清教科书的语言,就是所谓的浅近文言,它不再承载那些古代的典故格套,或者那些诗文的意象,它就是很透明的语言,另外一方面它仍然是文言,因为它还是之乎者也。

古代的地方官有一项工作是“教士化民”。教士和化民是两件事儿,教士就是教读书人,教那些要应举的人,化民是教化一般的老百姓。化民不一定是通过学校来完成的,像清代宣讲圣谕,是向大众进行一些宣传教育。国家没有能力去保证每个人都接受基础教育,这是一个近代的意识,西方也是如此。到19世纪以后,才有义务教育的意识,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有一个贯通的学校的制度,所有课程都安排在这个制度里,形成一个学科体系,这一套体制化的东西,就是清末通过日本引进的一套西方的东西,它背后是整个教化观念的改变。我们现在的语文课,就是从清末的国文而来,民国文学革命以后,小学生学白话文,叫国语课,中学以上还是叫国文课,现在台湾地区仍然叫国文课,大学里叫国文系。我们新中国成立以后改成语文课。 国文汉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