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钱谦益的旧账
作者:卜键
在明清易代之际,钱谦益可是一个著名人物:探花郎,东林魁首,文章宗主,迎娶名妓柳如是的风流韵事,加上他在明末官场的起起落落,以及其在降清、仕清后参与反清的往复腾挪,真令人眼花缭乱。吴晗说他“年轻时是个浪子,中年是热中的政客,晚年是投清的汉奸,居乡时是土豪劣绅,在朝是贪官污吏,一生翻翻覆覆没有立场”,却也认可他对明初史料的贡献,很推崇其《初学集》《有学集》《国初群雄事略》《太祖实录辨证》等书,“觉得他的学力见解,实在比王弇州、朱国祯高”。这些话大致不出乾隆的“有才无品”四字酷评,其也正是读了《初学集》《有学集》后,得出的这一结论。
乾隆朝迭兴文字狱,所禁之书五花八门,而重点则在于政治整肃,在于消除那些反清言论,明着的当然不行,拐弯抹角的也要被收拾。戎英、王珣、智天豹皆因文字招祸,也被收入“文字狱档”,实在太过冤枉!而四库馆臣将钱谦益著作列在禁书之首,则出于皇上的旨意。乾隆三十八年(1773)岁末,内阁大学士、四库馆总裁舒赫德上奏:“查从前奉旨,谕令各省将钱谦益《初学集》《有学集》等书,解京销毁。前经臣等将解到各书,奏交内务府烧毁。续据各省解到《初学集》等书,共二万三十一本,又未钉者四十部,理合奏明,仍交内务府销毁。再,查有解到《初学集》等书板片共二千九十八块,应交武英殿收查。其中或有尚可铲用者,作为刊刻别项书籍之用;其残损浇薄者,即行烧毁。”(《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一三九,大学士舒赫德等奏将各省解到《初学集》等书及板片销毁折)由此可知,各省呈送遗书时,也附带着这样一项特殊任务,斟酌文义,似乎范围不广,指名的只有钱谦益之书。那么大的数量,在今天也可称畅销书了。
此奏引出四库禁书之内核,其中所提到的销毁二书之旨,系设立四库馆前的乾隆三十四年(1769)六月颁发,措辞极严厉——
钱谦益本一有才无行之人,在前明时身跻膴仕,及本朝定鼎之初,率先投顺,洊陟列卿。大节有亏,实不足齿于人类。朕从前序沈德潜所选《国朝诗别裁集》,曾明斥钱谦益等之非,黜其诗不录,实为千古立纲常名教之大关。彼时未经见其全集,尚以为其诗自在,听之可见。今阅其所著《初学集》《有学集》,荒诞背谬,其中诋谤本朝之处不一而足。夫钱谦益果终为明臣,守死不变,即以笔墨腾谤,尚在情理之中。而伊既为本朝臣仆,岂得复以从前狂吠之语刊入集中?其意不过欲借此以掩其失节之羞,尤为可鄙可耻。钱谦益业已身死骨朽,姑免追究,但此等书籍悖理犯义,岂可听其流传,必当早为销毁……(《清高宗实录》卷八三六)
如果老钱活着呢?大概率要被斩立决,妻孥流配偏远地方。可知兴修四库,并未制订新的禁书措施,一切都是清廷原有文化政策的延续,出于弘历数十年不变的防范意识。
乾隆谕令各省遍查书肆及藏书之家,对《初学集》《有学集》彻底清缴,汇齐送至京师;并广为张贴出示,限二年之内尽行缴出。此谕还要求查询二书原版,“将全板尽数查出,一并送京”;强调若士民商家等仍加收藏,“则其人自取罪戾,该督抚亦不可姑息”;至于京城地面,则命九门提督衙门、五城御史和顺天府一体办理。布置完毕,弘历仍不能释怀,当月下旬又拿起两书细看,发现《初学集》封面上刻着“本府藏板”,《有学集》则有“金匮山房订正”与“金阊书林敬白”等字。他据此推测这些书板仍在,收藏应不出江苏地面,谕令高晋“将二书原板即速查出,检点封固,委员迅行解京”。弘历还说到此前设立的二年期限,是指边远省份和穷乡僻壤,常熟系钱谦益原籍所在,距京师较近,不在此列。
高晋以及浙江巡抚永德接旨后,迅速分派所属大肆搜查,发现一起即彻查一起,并捋着线头追索。如在玉诏堂书铺起获二书板片,讯明为嘉兴的诸在林书铺卖给,立即传讯诸在林,供称系其商业伙伴劳武往广东卖书时,发现当地刻匠工价低,在广州依照原本翻刻带回。乾隆接奏,即命两广总督李侍尧、广东巡抚钟音切实调查,如有翻刻板片及印成书页,一律追缴解京。他还想到致仕归乡的沈德潜、钱陈群,南巡时屡加接见,诗词唱和,此时则担心二人会收藏钱作,谕曰:
沈德潜、钱陈群自退居林下以后,朕恩礼便蕃,所以体恤而矜全之者,无所不至。冀其颐养林泉,俱臻上寿,人瑞表称,为东南缙绅佳话,优眷所被至今有加。伊二人宁不感戴殊荣,勉思仰副?若其家尚有钱谦益《初学》《有学》等集未经呈缴者,即速遵旨缴出,与两人毫无干涉,断不必虑及前此收藏之非,妄生疑畏。岂朕成全两人至此,而委曲令其缴出,转从而加之罪责乎?设或不知警悟,密匿深藏,使悖逆之词尚留人世,此即天理所不容,断无不久而败露之理。纵使二人不及身受其谴,宁不为其子孙计乎!(《清高宗实录》卷八四一)
这就是弘历,翻脸比翻书还快,在未予调查取证之前,先做一番有罪推定,并对一向温礼有加的“东南二老”出语威胁。他让高晋、永德“将此旨就近密谕沈德潜、钱陈群知之”,真不知那会是怎样的场面。
这是一次特禁,也迅速走向扩大化。当年底,军机大臣奏称:汲古阁所刻《十三经》《十七史》《唐诗鼓吹》《梅村集》《渔洋集》等书,卷首均有钱谦益写的序,应行删除;不久后又查出《续藏经》内,有钱谦益的两篇题跋,提请删去。奉朱批:不应因人废文,只要语无悖谬,俱不必抽毁。
四十年(1775)十一月,乾隆下旨追谥明末殉节诸臣,“崇奖忠贞,所以风励臣节”,褒扬史可法、刘宗周、黄道周等“均足称一代完人”;也提到死于辽东的明朝良将刘綎、杜松,以及因抵御大顺军而死的孙承宗、卢象升等人,誉为忠良之士。而话锋一转,指向在南京降清的钱谦益,斥曰:
至钱谦益之自诩清流,靦颜降附,及金堡、屈大均辈之幸生畏死,诡托缁流,均属丧心无耻。若辈果能死节,则今日亦当在予旌之列。乃既不能舍命,而犹假语言文字,以图自饰其偷生,是必当明斥其进退无据之非,以隐殛其冥漠不灵之魄。一褒一贬,衮钺昭然。使天下万世共知予准情理而公好恶,以是植纲常,即以是示彰瘅。(《清高宗实录》卷九九六)
顺治二年(1645)五月十五日,多铎率清军占领放弃抵抗的南京,弘光帝与一班近幸先期奔逃四散,几位公侯勋裔及礼部尚书钱谦益等奉表迎降。当日大雨如注,钱谦益等为表达虔诚,“褰裳跪道旁”,也把自己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清廷入关后,经常会谈论前朝覆灭的殷鉴,什么清流误国、朋党误国、内宦误国等说法,都曾被提出,皆有一定道理。乾隆此谕,以儒家的“忠孝节义”为利器,更显得气势如虹。 四库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