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冕:诗歌为何变得难以让人感动?
作者:艾江涛
1955年就读北大中文系,大三时参与《中国文学史》与后来的《新诗发展概况》的集体写作,留校任教后,曾担任北大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所长、北大中国新诗研究所所长——谢冕研究新诗的历史已超过一个甲子。借用日本思想家柄谷行人的话,“在一个文学已经失去深刻意义的时代”,这样一个历经忧患的老人,诗歌对他仍是信仰般的存在。
一首好诗的标准究竟是什么?许多人问过谢冕类似的问题,我自己也曾在十几年前的北大讲座上问过他。采访中,当我再次提出这个看似幼稚的问题时,谢冕的回答是:“千言万语要让人感动,用美好的情感去感动人,感动自己。我是很浅薄,一点都不深刻。”
在当代诗坛,一方面是以才学、智性展开的被读者指摘为“难懂”的诗作,一方面则是处处可见的浅薄的自我感动。那么如何理解谢冕所说的“感动”?作为新诗研究者,谢冕最大的贡献,是他超前于同时期评论家的对“朦胧诗”的肯定与支持。上世纪70年代末,当时正值“文革”结束不久,以食指、北岛、顾城、舒婷等为代表的诗人拒绝过往的集体抒情,主张以自我表现的方式展现个体生命经验,构成一个被称为“朦胧诗”的“崛起的诗群”。但到了80年代之后,他们这种社会批判性因其“为时代代言”的意识形态色彩而开始遭到更年轻的“第三代诗人”的批评与回避。40多年过去了,对于谢冕而言,他在今天如何看待朦胧诗的意义和价值?
对于90年代以后的新诗,谢冕在不少场合表现出批评的态度,他在接受本刊采访时也反问我:“现在那么多诗歌,有几首能够像这样(注:指朦胧诗)让我们不断言说,不断为之动情?”诗歌,作为一种安慰与补偿
三联生活周刊:我对你以前在访谈中说过的一段话印象很深,你说自己心理上没有童年,恰恰在那时接触到诗歌,好像诗歌一下给了你很大的力量。六七十年来你一直在研究新诗,我想请你再聊聊那个起点,为什么诗歌能给人那么大的安慰?
谢冕:我是在战乱的炮声中长大的。1937年卢沟桥炮响时,我才四五岁,生存非常艰难,童年没有欢乐。到了上小学的时候,有点懂事了,一边不断躲避敌机的轰炸,一边寻找学费很低的地方上学,来回折腾。2020年我写了一篇文章,我说要是桌上有几颗马铃薯的话,我一定挑最小的来吃,因为家里子女多,想给母亲、家里减轻负担。
诗大概最能够表达人的情感。我开始读的是冰心先生的《春水》《繁星》,这些东西小孩都能读得懂,小诗也比较容易记住,很简单的一些想法,一个小场景、小体会。它能够给人安慰,让我在物质生活很贫乏的时候,觉得居然还有这么一个天地,这么美妙。一朵野花也好,几片树叶也好,对于一个很小的人来说,能唤起他的美感,给人一种很温暖的感觉,因为周围很严酷,生存都很困难。
那时候老师带着同学去郊区远足,我很乐意参加,但是不能参加,为什么?因为远足需要好一些的衣服和鞋子,特别重要的是要带一顿午餐,还要带路费。其实钱很少,但我拿不出。遇到这个时候,我就找各种借口回避,自己关在门里读诗。那时候读的是唐诗。白居易的《长恨歌》,“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那时候我还不懂诗句背后的东西,但觉得他们之间是爱情,生生死死的相恋。还有《琵琶行》,“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同情弱者。在大家欢乐地郊游时,是这些诗歌陪伴我,所以我对它们心存感激、感恩的心情。
三联生活周刊:我感觉早年对诗歌的那种情感,成为你后来诗歌评论的一个底色。你似乎总希望从诗中发现美好。比如有人批评贺敬之的《桂林山水歌》,说他在大家都挨饿的时候还把诗写得那么美,不真实,你还曾为他辩护?
谢冕:能让人内心感动的就是美好的东西,不写美好的东西,我觉得不是诗人的使命。有的诗虽然写得很漂亮,但是非常不美好,甚至很残忍,我不喜欢,会远远离开。有的诗评家给好诗定了很多条标准,我说千言万语要让人感动,用美好的情感去感动人,感动自己。我是很浅薄,我一点都不深刻。
别人批评《桂林山水歌》,我觉得不对,越是因为挨饿,我们越是要追求美的东西;越是匮乏的时候,我们越是追求圆满,这就是诗歌给人的补偿。了解那段历史、了解诗歌的意义,就知道这些诗歌并非虚假,反而可能是更真实的感情,这是文学艺术的真实。有些人虽然写诗,却未必理解这种创作心理。三联生活周刊:你在七八十年代撰写了大量诗歌评论文章。最早读到朦胧诗是什么时候,当时有什么感受?
谢冕:大概是1978年12月,我当时在北师大旁的远望楼宾馆开会,什么会已经忘了,但是记得很清楚,会后在昏黄的路灯底下的一个地摊上,我看到了《今天》。我当时从地摊上买了一本,还不便宜,大概一块钱还是几毛钱。看了以后非常激动,我多年来对中国诗歌很失望,那天终于看到了诗歌复兴的希望,觉得诗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这些诗歌弃绝“假大空”的豪言壮语,排斥铺天盖地的集体抒情,开始以“自我表现”的方式展示以往受到轻蔑的个体生命的体验,或者仅仅属于“小我”的隐秘感受。一句话,诗人终于能按照自己的方式表达或宣泄情感和思绪,不必听从于他人。
三联生活周刊:1980年5月7日你在《光明日报》发表了《在新的崛起面前》,与后来孙绍振在《诗刊》1981年第3期发表的《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徐敬亚在《当代文艺思潮》1983年第1期发表的《崛起的诗群》,被合称为“三个崛起”,在当时对朦胧诗的普遍质疑声中,共同确立了“新诗潮”的一代诗风。为何“朦胧诗”的出现在当时引起如此大的争议?
谢冕:我这篇文章的写作,与1980年4月在南宁召开的当代诗歌讨论会有关。南宁会议原本是诗歌理论研讨会。中国的诗歌史上没有这么谈诗歌理论的会,当时会议的中心问题就是“新诗潮”的评价问题。那时反对新诗潮的力量很大。艾青、臧克家等老诗人都反对“朦胧诗”,但他们没有参会。我和孙绍振老师在会上非常孤立。我这个人不会辩论,孙老师口若悬河,还是寡不敌众。洪子诚老师(谢冕的师弟、文学史家)后来还记得,当解放区出身的诗人指责北岛、顾城的诗老百姓读不懂时,孙绍振当时就反击:“读不懂不是你的光荣,是你的耻辱;你看不懂,你儿子会懂,儿子不懂,孙子也会看懂的。”
那次会后,我写作了《在新的崛起面前》。在那篇文章中,我肯定了朦胧诗最初的实践,主张对新的探索保有“适当的容忍和宽宏”。
“朦胧诗”遭到很多非难,你们大概也知道“朦胧诗”的命名者是部队诗人章明,1980年8月他在《诗刊》发表了文章《令人气闷的朦胧》。里头还没有引用北岛的诗,引用了一首李小雨的诗,一首杜运燮的诗。李小雨在刚刚改革开放后到了海南,看到海边的椰子从树上掉下来,写道“静悄悄地,溅起/一片绿色的月光/十片绿色的月光/一百片绿色的月光”,很美。章明批评那首诗不能这么写。“九叶诗人”杜运燮的那首诗叫《秋》,里面有句“连鸽哨都发出成熟的音调”。章明先生批评杜运燮,小公鸡打鸣不成熟,老公鸡打鸣成熟,我从来不知道鸽哨怎么会成熟。
我们“三个崛起”的作者在1983年的“清除精神污染”中受到批判。孙绍振、徐敬亚被迫做了公开书面检讨,我由于受到学校保护,只在校报上回答了一个诗刊记者的访谈,作为回应。
三联生活周刊:艾青作为曾在法国学习绘画和接受象征主义诗歌影响的大诗人,当时写了很多文章反对“朦胧诗”。我知道你也非常喜欢艾青的诗歌,你当时对此如何看待,会为此感到痛苦吗?
谢冕:在这之前我不认识艾青。那时候诗歌界就两面大旗,一个是臧克家,一个是艾青。臧克家一直是革命的诗人;艾青曾被划为“右派”,他受西方影响很大,但他们当时都站在年轻人的对面。艾青写了好几篇文章,他给我的名字叫“古怪论者”,说朦胧诗的古怪论就是迷幻药,崛起论者是为了自己崛起而崛起。
1985年,郑敏、杜运燮这些“九叶”的先生们觉得我应该见艾青或者是艾青应该见我。那时艾青刚从下放的地方回到北京,没有家,和夫人高瑛住在北京饭店。后来他们就安排我和艾青见面,那天艾青请客,孙绍振也在。艾青见到我说,“你这么年轻”,他以为我年纪很大。
艾青对朦胧诗的批评,除了两代人诗歌观念的差异,还包含某种误解。那时候年轻人的确对艾青有不敬的地方,1980年12月,贵州大学主办的油印民刊《崛起的一代》以专辑形式发表8篇针对艾青的诗文,其中有些话很伤艾青,“你和你的诗歌正在我们的精神世界中死去,在一代人当中死去,我们要趁你活着的时候把你的牧歌送进火葬场”。我对艾青始终尊敬,从他的《大堰河,我的保姆》开始,到《黎明的通知》都读过,能说那样的话吗?
那次见面,我送给艾青一篇自己在刊物上发表的写他的文章《他依然年轻》,艾青回赠我一本《狱中笔记》。他毕竟是长辈,我跟他和解了,虽然那种和解不是诗学上的和解,他的那些文章一直还在。
三联生活周刊:作为一名亲历者和研究者,你现在如何看待朦胧诗的意义和价值?
谢冕:“朦胧诗”的价值可以写一本书。简单来说,朦胧诗最重要的是它的批判性,张扬个人精神与个性独立,这就和“五四”传统接起来了。有些写诗的人不太懂得历史,“五四”让我们最动心的就是个性解放,我就是我,我就是一切,一切就是我。今天批判郭沫若的写作先入为主,没有意义,它就是那个时代,大声呼唤着凤凰涅槃中中华民族的新生,把一切吞掉的极其张扬的个人精神。
三联生活周刊:后来更年轻的“第三代诗人”,却不满于朦胧诗“为时代代言”的浓厚意识形态色彩,你对此如何看待?如果说需要反思的话,你觉得朦胧诗的问题在哪里?
谢冕:80年代以后,第三代诗人对“朦胧诗”不满意,甚至北岛本人对自己的写作也不满意。朦胧诗究其实质是一场艺术的革新运动,若把它等同于简单的政治意识,则可能产生认识上的误差。这种艺术上的革新,北岛自己说过,“诗歌面临着形式的危机,许多陈旧的表现手段已经远不够用了,隐喻、象征、痛感,改变视角和透视关系,打破时空秩序等手法为我们提供了新的前景”。诗歌回到个人没有错,诗歌表达个人也没有错,但是很快,他们声称不代表任何人,更不代表时代,我只代表我自己,这太极端了。
诗歌怎能不是代言呢?诗歌有代言的成分,很多时候就是在代言。从《诗经》到唐诗,都在代言,传达一种声音,特别是要代表时代。我们通过《春江花月夜》,读到的是盛唐气象。要是说诗歌没有时代精神,我觉得是很空虚的。我反对的是他们走向极端。你看现在的一些诗,絮絮叨叨、言不及义,还自鸣得意,我们看不到任何一点时代的影子。
我后来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李白写的就是李白的当代诗歌,杜甫写的就是他的时代。”只有《秋兴八首》,不是杜甫,还得有“安史之乱”后他写的那些忧国忧民的离乱之诗。一个大诗人,应该是艺术与时代担当都要有。
我还没想到朦胧诗需要反思。北岛那首《回答》,谁能够喊出这个声音:“我不相信天是蓝的,我不相信雷的回声,我不相信梦是假的,我不相信死无报应。”顾城的《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梁小斌的《中国,我的钥匙丢了》:“我进不了门,抽屉里头有《海涅诗集》,夹着三叶草。”《雪白的墙》,讲的是“文革”当中墙都被弄脏,诗人自己忏悔,要爱护雪白的墙。这有什么好反对的?我们学都学不够。舒婷在《神女峰》里写的“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通过个人抒情反映时代精神,今天能写出来吗?肯定(朦胧诗)还来不及,那么快就要打倒,太浮躁了。
我肯定这些诗歌,如同我肯定“五四”时期的诗歌,抗战诗歌。现在我不讲艾青诗歌的缺点,我肯定艾青在抗战时期写的那些独轮车,那些黎明的呼唤,那些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不要不服气,人家就是传达了一个时代的精神。《中国新诗史略》,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9月出版90年代后的新诗,很少让人动情
三联生活周刊:我之前和不少诗人聊到新诗经典化的问题时,他们普遍觉得到“朦胧诗”为止。“朦胧诗”之后的诗歌,为何很少能被广泛阅读讨论,你觉得背后原因是什么,与诗歌或文学在整个时代的位置变化是否相关?
谢冕:诗歌的位置有自身的问题,但“朦胧诗”的位置是自己争取的,谁也没说“朦胧诗”应该写作了,它是自己出来的。食指的《相信未来》能在知青当中传抄,《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能牵动那么多人的心,就是写出了一个非常动人的场景,其实就是哭声遍地,生离死别。“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现在那么多诗,几首能像这样被我们不断言说,不断为之动情?这是个问题。所以你刚才说我们要反思什么,我觉得“朦胧诗”的好处正是为时代代言。
三联生活周刊:所以你认为好诗就应该写出时代精神?
谢冕:不对,好诗离不开时代,但不能说好诗就应该写出时代精神。好诗写作人性的美,让人感动。什么是时代精神?红旗飘扬,歌声嘹亮,这是时代精神吗?不是。“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这是时代精神,因为一个觉醒的人觉得展览千年没有价值,痛哭一晚,表达真情才有价值。
这几年让我感动的诗,我会不断地说。山东济南大学的老师路也写的那首《我想去看你》:“我想去看你/我很贫穷/从今天开始要省吃俭用/攒足去你那里的盘缠//我是一个卑微的人/但你要像迎接文成公主一样/迎接我 在当年她驻足的地方/请为我接风洗尘/她西去的目的是和亲/我的目的是挑起一场温柔的战争。”这种假想的爱情,让我非常感动,未必就没有时代精神。时代精神,某种程度上体现的正是诗人与他们所处时代之间的关系。李白的放浪形骸,歌吹诗酒,多么浪漫,其实那也是他的时代,那就是唐朝的“当代写作”。
三联生活周刊:你对90年代以来的诗歌整体评价偏低,很多人对此似乎并不理解。
谢冕:我刚才念的这首诗就是90年代以后的诗歌。这样的诗很少,偶然读到一两首。再比如河南许昌一个医院的小护士杜涯写的《嵩山北部山上的栗树林》:“让人沉默的是九月的栗树林。/让人疼痛的是远离夏天的栗树林。/月光下一群白鸟飞越,/让人说不出话,让人感到无望的/是覆盖了整个山坡的风中的栗树林。”我读了很激动,很难说清好在哪儿,但那片栗树林就让我很揪心。你也读过很多诗歌,能讲出多少让你感动的诗句?
三联生活周刊:我自己感觉,诗歌更多时候给我一种智力和语言上的刺激,直接让人感动的诗句变得越来越少。是否仅以感动评价诗歌有所不足?
谢冕:不要这么讲。一首好诗,要么激发读者的情绪,要么启发读者的思想,但感动是必需的。诗不能打动人,肯定是因为缺乏某种东西,最缺乏的可能是情感。如果一首诗,诗人在写的时候蕴含了非常饱满的情感,读者阅读的时候肯定可以感知。当然诗歌作为一门高级的艺术,读者必须具备一定水平才能进入,才能被感动。但我觉得我们的诗歌理论,包括诗评家和诗人写作,进入了一个认识误区。(不记得)韩东还是于坚说的,诗人就是码字工,诗歌写作只是一种智力的劳作。
三联生活周刊:其实自波德莱尔、里尔克以来,现代诗人将诗歌视为一种手艺,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的自我意识,这其中似乎包含了一种现代人的自我体认。
谢冕:诗歌不是手艺,我觉得其中有手艺的成分,不讲技巧不行,有时候一个字也不能轻易放过。但抽出思想内涵,抽出时代精神去讲手艺,是不对的。诗歌绝非智力游戏,背后是非常严肃的东西,尽管它可以表现很轻松的东西。诗歌如果是游戏,我不必那么迷信和感谢它。我感谢诗歌,是因为它让我发现世界的不美好中的美好,这些美好就隐藏在诗中。
(本文写作参考谢冕《燕园集——谢冕文论精选》《中国新诗史略》等书,感谢高秀芹对采访的帮助) 谢冕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