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万楼

作者:卜键

开万楼0在浙江巡抚三宝奏报的杭州藏书“新五家”中,排在第三的是汪启淑,经杭州书局选送的图书达524种。开万楼是他的藏书楼之号,被誉为“聚书十万卷,四部纷琳琅,筑楼高贮之,临风诵朗朗”,一时声名远播。

汪启淑字秀峰,号讱庵,性喜藏书,其中不乏宋元刻本;又善篆刻,自号印癖先生,曾搜罗周、秦以来印章数万枚。这样的爱好,雅则极雅,却要有强大的资本支撑,也就是黄宗羲所说的“非好之与有力者不能”。当日学界名流与之相交者很多,为他写了不少文章,却很少涉及其家世生平,只知汪氏为安徽歙县人,后来在浙江做盐的生意发了财,于杭州小粉场兴建了园林,其飞鸿堂常有诗酒之会。《杭郡诗续辑》说他“寓郡之小粉场,颜其厅事曰飞鸿堂。嗜古有奇癖,藏书百厨”“选国朝名媛诗二千家有奇,为《撷芳集》八十卷”“以终贾之年,骋妍抽秘,进与诸老抗行。一官工部郎中,归老松江,间来湖上,其清兴犹不少减云”,大名士袁枚称赞“杭州汪慎仪家园亭极佳,园在小粉墙北街”,皆言其园亭营造之盛。浙西词派代表人物厉鹗、著名经史学家杭世骏恃才傲物,而与汪启淑结成南屏诗社,时相聚会,吟诵唱和。

汪启淑以爱书访书闻名,从外地购得古本归家,常招友人来飞鸿堂品评鉴赏,厉鹗曾赠以“雪压扁舟浪有棱,载来书重恐难胜”,并表示想与之为邻。而他更为痴迷的是印章,编纂有《讱庵集古印存》《汉铜印原》《汉铜印丛》《退斋印类》等数十种印谱;还邀约篆刻名家参与命题创作,刻制新印三千方,编成《飞鸿堂印谱》,同时刊刻了《飞鸿堂印人传》;更为别出心裁的,是他命人将巨珠剖开,雕刻篆文,以补诸品所未见。由此也可知,汪启淑应非一般的“有力”,为何能如此?长期因史料缺略,未见到具体细节。

近年王振忠通过田野调查,新发现一批与汪启淑相关的契约文书,包括盐业经营的契约,以及相关的土地契约和分家文书,撰成《清代藏书家汪启淑的商业经营与社会生活》一文,提供了许多重要信息,成果可喜。汪启淑原籍为歙县绵潭,至晚在其祖父辈已携资至浙江做盐商,先是落户于松江娄县的金沙滩。有一份康熙二十八年签订的房屋交易契约,写汪氏以700两银子在那里购买了一处厅房。金沙滩位于松江西关外,比较繁华,也是徽商的一个聚集地,更要紧的是距离松江批验所大使署(盐务衙门)和盐仓很近,选择在此置业,自是与经销食盐相关。在康熙中期已可以买这种大宅子,证明汪家颇有实力,到启淑之父汪岐亭发展为大盐商,控制着松江府约七分之一的食盐配额,拥有至少六七家店铺,主要是典当铺。没见到汪岐亭购书读书的记述,仅可知其有几房小妾,这个喜好也被启淑发扬光大,所纳妾室多有才有貌、能诗能画,他博采海内闺秀诗刊成《撷芳集》,应也与之相关。崽花爷钱不心疼,汪启淑很快购置了大批书籍,起高楼,宴宾客,而与厉鹗等混久了,受尔辈真真假假的夸奖多了,开始自信心爆棚。乾隆三十年第四次南巡,弘历于闰二月十四日在杭州召试,汪启淑也去“进呈诗赋”,似乎没有进入前两等。陆费墀就是那次考列一等,“特赐举人,授为内阁中书”,次年中进士,授编修,后来担任《四库全书》的总校官。

汪启淑对家中所藏善本很珍惜,同是在杭徽商的鲍廷博曾有过借抄被拒的经历,多年后仍耿耿于怀。而为编纂四库进献藏书,他的姿态也是较积极的。对于启淑究竟呈进多少种图书,历来记载不一,三宝奏折中记录的数字应是第一批,日后还有呈进。不少文献称汪启淑做过官,如工部员外郎、郎中,刑部郎中,兵部郎中等,他有一部《水曹清暇录》,乃在工部都水司任上所作。这个职位应出于捐纳,其程序虽也繁复,说到底还是拿钱买官,而一下子就担任京师部院的员外郎,所费当非少数,也不知是否与其进呈图书相关?开万楼缴进之书经馆臣筛选,最后挑中265种,《四库全书总目》在著录时多标称“浙江汪启淑家藏本”,也有个别著作注曰“刑部郎中汪启淑家藏本”,可知其居官后仍有献呈。由此推测启淑的捐资入职应在三十八年下半年,未多久就由工部员外郎升郎中,再转任刑部郎中。他显然不是一个专注于商业运营的人,王振忠发现的一份盐业契约写道:

今有汪秀峰先生祖遗上、南、南下砂汪世丰名下汪茂丰、汪洪发等年额季引宪照壹万引,议租与孙存斋先生配掣,自熊院九掣,乾隆叁拾壹年秋冬租起,至叁拾肆年春夏止,租销陆掣,期满仍还汪处,彼此不得阻掯,在地公店公销……

汪秀峰,即汪启淑,所称“上、南、南下砂”即上海、南汇一带,汪世丰、汪茂丰、汪洪发皆汪氏盐号。熊院,指浙江巡抚熊学鹏,循例兼管通省盐政。而孙存斋名述曾,乃寿松堂主人孙仰曾的同族兄弟,后来也捐了个官。这份合约有14条,用了很多盐业术语,大意是汪氏将家族盐业商号汪世丰,以及旗下子户汪茂丰、汪洪发所控制一万余盐引,转租给孙承斋经营三年,从乾隆三十一年秋冬租起,到三十三四年春夏为止,租金每引四钱银子,每年4000余两,并需先交付押金8000两白银。此时汪启淑尚未做官,已经当起包租翁了。这当然不是其全部收入,据称启淑在松江有多家典铺,在杭州与扬州也可能有行盐的特权。

而对于一个笑傲江湖、喜欢吟风弄月的巨商,到官场通常也就是过把瘾,大约没过几年,汪启淑就辞官而归了。他在浙江多地广有宅第资产,也从未与祖籍切断联系,多次在绵潭购置土地,并大肆兴建。乾隆帝曾对汪氏两种善本亲笔题诗,如《题刘一清钱塘遗事》:

失策明题去建康,却耽山水便都杭。湖边歌舞酣余乐,天外徽钦弃远荒。八帝历年才百五,多奸少正致沦亡。翻书千古垂殷鉴,漫例飞鸿徒好堂。是书为汪启淑飞鸿堂所藏,因假借用目送飞鸿事。

皇上由南宋朝廷的西湖歌舞,想到流播黑龙江五国城的徽钦二帝,大发感慨。末句特意将“飞鸿堂”三字嵌入,应给了启淑一个大大的惊喜。

辞官之后,汪启淑应是回归故里,营造了远近闻名的绵潭山馆和一经堂,主要住在那里,邀请钱陈群、梁同书等人撰文称扬。他还专门建了一栋书楼,俗名“御书楼”,用以收贮皇上的题诗,赏赐的《古今图书集成》与战图等,并请大学者翁方纲写了一篇《新安汪氏恭建御书楼记》,可谓将“好名”进行到底了。而一旦本人撒手西去,所有其藏书、藏印以及娇妾美婢、房产园林,很快就流散净尽。 四库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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