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钓五强溪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黄波
太阳落下,世界沉入另一个暗黑的位面。自此涂抹上夜的一切,都浓酽起来。
山里的时光许是被各种草木峰峦拉扯得缓慢些,我们此时正辗转在去往五强溪水库的山道上,太阳仍影影绰绰在各山头间跳跃。
计划了数月的五强溪夜钓就在前面等着,心情难免有些激动。钓鱼本来就很刺激,何况是夜钓,更何况是来五强溪夜钓。
渔猎活动传承最是久远,但钓鱼和狩猎是很不一样的。狩猎的目标对象了然,猪牛羊鹿,剩下只是围不围得到的问题。钓鱼则不然,隔着一层大水,你永远也无法完全弄清楚咬钩的是什么鱼。
期待、悬念、意外、惊喜、遗憾,诸多的不确定成就了钓鱼的诱惑。比如你枯守一天两眼盯着浮漂一动不动,可转身缓口气点根烟的时候,鱼却把你的竿拖下了水;又比如你信心满满各种准备细致周全,却一无所获,而你仓促上阵,竿不好,线不对,却碰上大鱼,让你措手不及;再比如老手常常钓不过毛手毛脚的新人,现代化装备的大师钓不过手拿竹竿的当地土著。
再说五强溪,看名字挺小,其实被湘资沅澧四大水系围绕,溪河汇注,为中南地区有数的超大水库。上回过五强溪,还是在深秋时节。沿319国道一路向北,漫山遍野的都是秋凉渲染的红叶,层层叠叠直透天际。被美景所惑,误了饭点,饿起来的时候却已深入库区周边的群山。山岭峻峭,鲜有人家,一条前路清清冷冷地挂在山岭间。好不容易路过一面缓坡,看到坡上有一排木屋。爬上去一看,只有屋尾的厨间有一对年逾八旬的老翁婆,守着灶间的余火在打盹,已经是饭后歇息了。听说我们要吃饭,连连摇头说没菜。我抬头看看屋顶熏得黑乎乎的腊肉问这个能吃吗,老头点头说可以。又扭头看看屋外霜倒了的萝卜苗,问这个能吃吗,老头又点了点头。于是自己动手,一大碗炒腊肉,一大碗碎炒萝卜苗,飞快消耗了一锅米饭。烟熏火燎的灶间,我递给老头100块钱,老头缩了缩手,有些犹豫。我瞥见墙板上挂着长长的茶树柄的黝黑砍刀,指了指说,那加上这个吧。老头才点点头,踏实接过了那张红票子。
这回再来是春末夏初。当我们赶到杨家滩码头,早有瘦长的铁皮船在等着。二
铁皮船在阔大的水面上突突奔行。把舵的汉子姓李,精赤着上身,在霞光里染成了金人,又慢慢退即,消融在黑里。跟着初升的月亮拐进西边的河汊,水汽蒸腾的河面上竟然拦着一道巨大的浮网。小船鸣笛三声,浮网慢慢张口,空出水道,颇有旧时水泊梁山的架势。
小船逆流而上,却并不孤单。沿河也有小舟灯影闪烁,应该是夜钓头灯的光芒。
小船终于减速慢下来,“哐”一声靠在一个大水泥趸船上。船家老李说你们呆会儿就在这个大船上夜钓。卸装备,打窝,同行的小黄忙得不行,口中念念有词:“晚了,晚了,太晚了。”
忙完已月上中天,船家老李的木楼就在水边的山坡上独立。进屋的时候,老李强烈要求我们脱鞋,开灯一看,屋子竟然收拾得锃亮,木地板油光可鉴。赤脚走在上面,很有点走在川端康成小说中伊豆民宿里的感觉。
地灶上早早地就焖好了一锅肥腊肉。草草扒了几口饭,我们就赶回了水泥趸船上。夜钓终于开始了。
在船舷边一人支上两根筏竿,又远远抛开两支矶竿,挂上鲜嫩的玉米开钓。
筏钓是近些年流行起来的,一般以库区湖泊江河里的排筏船筏为主,现在还偶尔能见到城里的大桥栏杆上也有人玩桥筏,车水马龙灯红酒绿间,钓者从几十米高的桥面放下线饵,静坐如雕塑。
筏钓夜钓效果更佳,往往能碰到夜食性的大鱼,像米翘、巨鲶、坛子鳜,等等,一些白天轻易不开口的大鱼。
夜开始往深里走,水汽浓稠得化不开。光束下的筏竿尖终于点头抖动,小黄扯上来一条斤把重的红尾,长舒一口气,窝里终于来鱼了。可鱼口并不密,稀稀拉拉的,并没有想象中的大鲤鱼、大翘嘴,大多是一斤左右的红尾、黄尾和奶翘。
我还在等鱼来。想起自己第一次正儿八经的夜钓,已经是20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还年轻,工作从早到晚,少有闲暇。仲夏的一天,酷热难挡,哥俩神神秘秘地开车拉我去郊外吃饭,说要给我一个惊喜。那时候不堵车,可也七弯八拐走了一个多小时,进门时看到牌楼上写着几个大字:栗山夜钓中心。
果然是惊喜,吃过晚饭,一个黑黝黝的大湖出现在眼前。环湖每隔一段距离就撘有长长的木栈道,连着湖中小小的亭子。撑出鱼竿,往大沙发上一坐,左右都是钓鱼亭子里的灯火,心里那叫一个舒爽。
可能是湖面太大,也可能是余暑未消,鱼并没有口。熬到下半夜,隔壁两亭子的灯都熄了,我独自守着空寂寂的湖面,夜风开始起来,吹得灯光摇曳,我心里有些发紧,干脆把头顶的灯光也熄了。正这当口,远远发亮的鱼漂一没入水,我手忙脚乱一扯,竟然没扯动,随后又是剧烈一挣,好大的鱼!
纺车轮在拼命出线,我试着喊了两声,并没有人应,只好自己努力扬竿控鱼。来来回回收线放线,夜风越来越大,吹得主线呜呜直响,我不由得冷汗出来了,这不是钓到个湖中巨怪吧?
正犹豫要不要剪线放弃,竿尖却突然一轻,心里一叹,到底是自己跑了。平复一下心绪,摇轮收线,准备就此收工。收线到眼门前,不料竿子突然一沉,这鬼东西竟然回窜到了亭子下。我用力拔了几拔,还是纹丝不动,正不知所措,亭子却颤了颤,继而一歪,又一歪,我吓得扔下竿子就往岸上跑,脚下的木栈道都发出嘎嘎的扭动声。
回头老板来看,电光下,远远的亭子已歪斜了一半在水里。老板倒是很镇定,说应该是大青鱼把亭子一边的木桩缠垮了。
从此我记住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很可能在水里遇到大鱼,很大的鱼。这种意外的相遇让人特别期待,尤其在南方,白天酷热,夜间水边凉爽不少,鱼儿往往拢岸觅食,鱼口丰富,中鱼率大大提高。自此我就迷上了夜钓,白天忙完,晚上还能偷闲钓个鱼。三
这回同来五强溪的老陈并不喜欢钓鱼,喝了点苞谷烧很上头,搬个凳子坐在岸边的土坡上,大声和我们说话,一口一句波哥,问钓到了没有、有大鱼没,声音在夜里如同闷雷,我们都懒得搭理他。他又开始打鼾,醒了又唱歌,调子七弯八拐,跑得让人心绪不宁。我们只好拢岸,早早睡去。
白天醒来赶个早口,看着满眼晨光下的水面,层层涟漪叠起,明显是鱼炸水,便拿出这几年时兴的路亚装备试试,亮片、铅笔、波爬、软虫、VIB耍了个遍,快抽、慢摇、跳底,炒了两次粉,挂了几次底,可鱼并不理会,竟然一口都不给。太阳升起,鱼又潜回深底,炸水消失。离岸几十米,腰酸背痛,只好又缩回屋里补觉。
大白天里有小船载着成袋的玉米疯狂打窝,据说是千里迢迢来的重庆钓友在干大活,他们把麻袋戳出窟窿沉入水底,专门钓大鲤鱼。老李把胳膊伸得很长,比画着。但这种钓法却是我们不喜的,总觉得像捕鱼,而不是信马由缰的钓鱼。
太阳落山前,我们不死心,又狂挥路亚竿钓了个晚口。可惜汗流浃背还是没有鱼上钩。这要是在海南文教河的八门湾入口,鱼情可是完全不同。
我很怀念那段时光,因为疫情的原因,被封在海南东北角小小的文教镇。哪儿也不能去,每天的娱乐就是黄昏时骑个小摩托去文教河下游八门湾入口咸淡水交汇的水坝下打路亚。如果赶上落潮,鱼口会不错。用半浮水的铅笔或小胖,在结构区快抽,就会有红友和海鲫追着咬,既不要跳底也不要抖竿,只快收就会有鱼跟上来。唯一的不好就是红树林里夜间蚊子太多,兜帽面巾手套,全身裹得严严实实还能被蚊子咬得直跳。就这样鱼咬钩蚊子咬人,刺激非同一般。
老陈把晚饭整得很丰盛,炖鸡、炒腊肉、煎鱼、油焖笋。老李开船出去接了个酒友,特地来陪老陈。这人衣裤虽然发旧,却收拾得油抹亮光,很是笔挺。和老李的寡言相对,这人口齿便给,天文地理人间琐碎,自有一套乡间贤士的世界观。听说我们明早返程,酒酣耳热之际,就拍着胸脯说,明天到码头一定要请我吃个当地特色的早餐。说他侄儿在乡政府食堂主厨,一切都妥帖云云。
我俩不耐久坐,自顾自又划船去钓鱼。这次把下午挖的大蚯蚓装到矶竿上抛出去很远。
雪亮的灯光照着筏竿尖,可惜竿尖久久纹丝未动。小黄说也许灯光太亮惊到鱼了。不至于吧,我说我们海钓不全靠灯光诱鱼吗?
如果是四到七月的海钓黄金季节,不管是在中沙还是西沙,苍茫的大海上远远近近都是浑身光芒四射的钓船。通过灯光把饵鱼群吸引过来,这样才有大鱼聚拢掠食。
船舷边耀眼的光束下,玻璃样的海水里饵鱼成群结队,这时候钓沉底定层抽铁板打波爬放流,都能钓到大鱼。体力好的用鼓轮纺车轮,更能体会到搏大鱼的快感;体力弱些的用电绞,一推扳机就能上鱼,等船工把鱼捞上来,比个“V”的手势,和大鱼合个影,被年轻人戏称“老头乐”。
这些钓法里,我最中意放流;铁板抽不动,“老头乐”不愿意玩,就只有放流了。放流的位置一般选在船尾,因为钓船都是单锚顶流停泊,洋流朝后,你只需要挂上饵鱼,打开线杯,让钩饵顺着洋流漂就是了。如果能捞到船舷边的活飞鱼或池崽,那恭喜你,行家会告诉你一个活饵几乎就能换来一条大金枪。
漂到二三百米如果还没有咬口,一般就慢慢往回收线。回收的过程中鱼的概率更大,我几次中到大鱼都是在收线的过程中。海鱼掠食凶猛,这时候要格外留意。有一次四川来的阿纪在船尾放流,右手扶着插在肚顶上的鱼竿,左手还摇着一杯红酒,间或小酌一口,正惬意呢,突地一条大鱼咬钩,连竿带人猛然前拽。好在阿纪反应快,抬脚死死蹬住船尾板,才没有被鱼拖下海。
“波哥波哥!你的矶钓漂没了!”小黄大喊大叫,把我的思绪从南海惊醒回来。我赶紧起身,一扯矶钓竿,竟然纹丝不动,左右晃两下,还是不动,原来是挂底了。小黄却是不信,看着浮漂沉下去的,怎么是挂底!他伸手接过竿,又扯了扯,突然手一抖,怪叫一声,是大鱼!然后竿尖猛然弹直,他呆了呆,气得直跺脚,反反复复说我讲了是鱼吧是大鱼吧,至少三十加!
我心里却怀疑,保不定是挂着水底的树根什么的,只是不敢再刺激他。
循着灯光,水泥趸船上来了两个当地的钓友。他们别出心裁,用细密的网兜从水面捞小鱼做饵,钓起来效果明显,口比我们的好很多。
我们也试着学一下,捞住寸许长的小鱼,小钩轻坠慢慢沉入水底,竟然半道就被劫口,摇上来一条三斤多的翘嘴。这下可热闹了,我们和当地钓友纷纷中鱼,很有点打比赛的感觉。
我自认胜出,因为我漂远的矶竿连黑两次大漂,那么幽黑的湖面,远远的蓝色光标一闪而没,相跟着扯上两条鳜鱼,大的有两斤多,聊以慰藉刚刚“跑大鱼”的遗憾。
这拨儿鱼情过后,岸边屋里的酒也散了。老李突突着船送酒友回家,老陈唱着《九儿》高一脚低一脚从屋里走出来,这回他直接扑通跳进了水里,忽又大呼小叫地游过来。他努力挣上趸船,光溜溜的走向我们,指着胸口说:“波哥波哥,水里有大鱼撞到这里!”这又把我们刺激到了,我心想难道刚刚真是跑了条大鱼?
许久,一切安静下来,只有我和小黄仍守在趸船上,看着峡湾尽头满眼的星光倾泻在河谷里,很有些不舍。期待某条张狂的大鱼猛然突袭,可惜竿尖纹丝不动,再也没有什么动静。
第二天一早,收拾停当,我们迎着朝阳回返。果然在一面山坡下,那个说要请吃早饭的酒友等在那里,依然是昨夜那套笔挺的装束。
火锅炒菜上了一桌。我们晕头晕脑地开车返程,在山里转错了好几个弯。后来老李打过几次电话,说再来钓鱼船费就免了。只是我们都琐事缠身,很难合伴再去五强溪夜钓;心里却常常惦记着星空下大水底那或许会神秘造访的大鱼。 钓鱼夜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