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在奥羽地方:属于日本东北的返乡故事
作者:刘怡和清水裕香里通话之前的那个晚上,2022年3月16日深夜,日本福岛县附近海域再度发生了里氏7.4级大地震。受灾最为严重的宫城、福岛两县有近5万所住宅不同程度受损,东北和关东地区受到停电、停水影响的居民超过了210万户。在东北新干线福岛站附近,正在行驶的“山彦223号”列车因为剧烈摇晃而脱轨,78名乘客和乘务人员一度被困长达4小时。有3位当地老人在震动中由于突发疾病或者意外坠楼而去世,另有247人受轻伤。
不过,在提心吊胆等待余震的凌晨过去之后,清水女士还是执意按照原计划接受采访。“反正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事总会发生。”她告诉本刊。光是在2021年,福岛、宫城两县附近海域就各发生了一场烈度分别达到里氏7.3级和6.9级的大地震。而在2011年3月那场刻骨铭心的大地震之后,福岛县周边遭遇类似的险情已经是第7次了。
出生于1965年的清水裕香里,自称是“地地道道的奥羽原乡人”——“除去在东京修读女子短期大学的两年外,几乎没有离开过福岛县”。奥羽(Ōu)是日本本州岛东北地区的古称,得名自公元7世纪设置的陆奥、出羽两个令制国,进入近代以后则被统称为“东北地方”(Tōhoku-chihō)。由于地处东侧的太平洋和西面的日本海海沟之间,核心部分又被那须火山带(奥羽山脉)所覆盖,这里从17世纪起就饱受海沟型地震的袭扰。2011年3月11日造成2.2万余人遇难和失踪,创下日本灾害史纪录(规模超过里氏9.0级)的东日本大地震(日本气象厅的正式定名为“东北地方太平洋海域地震”)中,灾情最为严重的岩手、宫城、福岛三县便是位于奥羽地方。其中,福岛县的死伤人数虽然相对较少,但震后恐怖的巨型海啸破坏了年久失修的福岛第一核电站,造成严重的泄漏事故,一时震惊世界。
大地震发生时,清水裕香里正在福岛县双叶郡的浪江町经营儿童和老人照护中心;1971年投入运转的福岛第一核电站,就在8公里外的太平洋之滨。2011年3月12日,她成为第一批被紧急疏散出浪江町的居民之一,一走就是两年多。“那段时间里,受福岛县厅委托,我在福岛市的松川町(杉内)和本宫市开设了两家支援中心,帮助那些被安置到应急临时社区的高龄居民处理生活上的困难。”清水女士告诉本刊。灾前人口数量超过2万人的浪江町,有200多位居民在地震和海啸中遇难;幸存者的返乡日程表则被核辐射污染的阴影所笼罩,一再往后推迟。“直到2013年4月,县厅才批准浪江町原住民分批重返家乡。不过因为土壤除污作业还没有彻底结束,所以还不能在町内直接居住。”清水裕香里向本刊介绍,“每天9点到16点,居民可以搭乘班车或者自己驾车返回町内,从事工商业活动,但在傍晚前就必须离开,回到周边的临时安置社区。”她曾经尝试种植大棚蔬菜,但第一批收获物就被检测出放射性物质含量超标,被迫放弃出货计划。直到2014年开始改种花卉,一切才逐渐走上正轨,并延续至今。
2022年8月30日,双叶郡双叶町作为“3·11”大地震后最后一个尚无原住民回迁的“零居民町”,正式解除了部分地区的避难指示。和清水裕香里所在的浪江町一样,双叶町有大约15%经过除污作业的土地被划定为“特定复兴再生据点”,允许在白昼时段从事工商业经营。双叶町公所的目标是在2030年之前将常住居民数量恢复到2000人,即灾前的35.7%。“零居民町”的消失,也标志着东北地方灾后重建第一阶段进入了尾声。日本复兴厅2021年3月底公布的数据显示,在10年间投入超过38万亿日元(约合3500亿美元)巨资进行基础设施重建和产业扶持之后,岩手、宫城、福岛三县的公路、铁路通车里程已经恢复到2011年地震前的水平,GDP总量较灾前净增15.8%。最多时一度达到47万之众的离乡避难人群,至2022年1月底也已经下降到3.9万人,均来自福岛县,其中只有大约900人居住在条件相对简陋的应急安置房内。2020年春天,日本参众两院还通过了延长复兴厅设置时间的新法案:这个以协调受灾地区基础设施重建、商业开发以及核事故善后为使命的内阁机关,将会继续运行到2031年3月31日。
11年的时间足以改变许多事。日本天皇的纪元名号从“平成”变为了“令和”,东京在时隔57年后又一次举办了夏季奥运会,主导东北地方重建的前首相安倍晋三在卸任两年后,遇刺于奈良街头。而在小小的浪江町,包括清水裕香里在内的回迁居民数量逐渐超过了1800人。在当地经营工程器材租赁公司的中年人木村彰宏,通过社交媒体向我展示了村庄复建之后的新貌:历史超过140年的请户渔港码头上重新出现了采购商的小货车,由零售业巨头永旺(AEON)集团援建的一家小型百货公司已经投入营业,无印良品(MUJI)在本地的第一家门店也于2021年3月正式开张。木村的公司去年接到了一家太阳能制氢工厂的业务订单,这家由复兴厅发起的“福岛创新海岸规划”项目扶持的新企业,让他感受到了希望之火重新燃起的信心:“至少在硬件上,现在什么都不缺了,需要的只是更多人。”
但“人”的问题,恰恰是最复杂也最难于迅速解决的。截止到2022年8月初,整个福岛县登记在册的人口刚刚回升到179.4万,较大地震前的2010年(202.9万)缩水了11.6%,人口流失率是另一个重度受灾区宫城县的4倍多。即使是有意愿重返故乡的居民,大部分也是中老年的“银发族”,这直接导致福岛县在2011~2018年重建第一阶段的GDP增长率(8.1%)仅为宫城县的42.6%。在相马郡饭馆村(距离核事故现场约40公里),6000多位被迫外迁的村民里只有1/5希望返回原地,其余人则发起了针对日本政府的法律诉讼,要求获得更多赔偿并自行决定去留。
在浪江町附近的防波堤上,木村彰宏还拍摄到了福岛第一核电站灯火通明的场景。在那里,东京电力控股株式会社(TEPCO)的工程人员正在缓慢地清理废弃核反应堆中剩余的燃料棒以及其他放射性物质,以便最终拆除这座占地3.5平方公里的庞然大物。周围几公里范围内,储存放射性污水、辐射污染泥土以及工人替换下的防护服的储水桶和集装箱已经码得满满当当,犹如一座阴森的钢铁城堡。对这些辐射废弃物的下一步处理,日本政府仍在商议。
“据说整个废堆作业还要持续超过30年,”木村慨叹道,“现在的福岛人,有很多都看不到那一天了吧。”
“是奥羽,不是东北。”正式采访开始之前,山内明美反复纠正着我的表述,“所谓‘东北地方’,是站在东京的人做出的一种居高临下的定义。但对本地居民来说,奥羽就是独一无二的故乡,是生活的中心。”这位1976年出生的社会学研究者,2018年回到了家乡——在“3·11”大地震中遇难和失踪人数多达1.18万人的宫城县,成为宫城教育大学教育学部副教授。而她的出生地南三陆町,距离福岛县边界不过140多公里,同样是那次大地震的重灾区。“和福岛县濒临太平洋的受灾地区一样,南三陆町也受到了地壳变动与海啸的双重影响,超过60%的建筑被彻底毁坏,”山内告诉本刊,“全町5700多位居民中,遇难和失踪率超过两成,连户籍资料都在混乱中被毁,可以说是空前的灾难。”
从2012年4月开始,山内明美依托她任职的几家学术机构,在南三陆町开展了将近10年的灾后重建田野调查,很快察觉到其中存在的误区和疏失。她告诉本刊:“安倍内阁主导的奥羽地方重建,遵循的是传统的‘基础设施优先’的思路,为的是尽快完成道路、建筑等有形空间的再建设,使居民尽可能多地回迁,从而恢复经济增长。但这种模式在老龄化现象严重的岩手、宫城、福岛等县未必适用。”以整个村庄甚至町为单位的大规模人员撤离,一方面导致求职心切的青壮年劳动力就此离开,另一方面还带来了避难人口的环境适应问题。山内明美注意到,为了避免海啸的悲剧重现,复兴厅规划的许多新社区位于地势较高处,原来的住宅则被整体放弃,从生活空间到邻里关系都要从头开始再建。而在新社区投入使用之前,避难人群不得不长期困居在周边市、町的临时住宅内,这对“银发族”构成了巨大的心理煎熬。而外界关于核污染残留的揣测,以及返乡日程表的一再延后,又放大了这种心理压力,导致一系列社会问题。山内明美观察到,“一些老人因为怀疑返乡无望,选择了自寻短见。也有人反过来拒绝回迁”。
自称是前首相安倍晋三“欣赏者”的居酒屋老板佐野,附和了山内明美的看法。年近九旬的佐野居住在岩手县东南部的重工业名城釜石市;在“3·11”地震中,整个釜石市有超过1000人不幸遇难,1/3的房屋被地震和海啸摧毁,大约1.3万名居民被紧急疏散到周边城市,是奥羽地方受到海啸侵袭影响最大的城市之一。但在2012年,已届耄耋之年的佐野却成为第一批返回家乡重建店铺的中小企业主之一。他告诉本刊,当时自己曾经用青年时代的经历勉励过许多朋友:“我这辈子两次见证过釜石市从毁灭走向重生:1933年的一场大海啸摧毁了沿海地带的所有房屋,1945年美军发动的空袭则将釜石制铁所以及大半个城区夷为平地。但我们最终重建了整个城市,这一回也不例外。”
然而,10年过后,现实最终让佐野失望了。无论是革新中的钢铁工业,还是复兴厅在东北三县着力推广的新能源产业,都比过去更讲求自动化和成本控制。夕阳西下之后,不会再有成群结队的休班工人挤在他的居酒屋豪饮啤酒和清酒,那些日渐老去的本地居民也不再需要数量太多的商场、理发店或者快餐厅。和大地震前相比,岩手县的总人口减少了1/7,佐野觉得他们被东京的政治家愚弄了。尽管在2019年春天,他仍然和1.5万名本地居民一道兴致勃勃地涌进新建成的鹈住居复兴棒球场,聆听前来视察重建进度的安倍晋三的演讲,但他并不喜欢首相把灾区重建与东京奥运会联系到一起的口吻。佐野告诉本刊:“安倍首相提到他很高兴釜石棒球场能承办2019年的世界杯(棒垒球)比赛,还提到东京奥运会将是向全世界展示东北地方重建成绩的窗口,这一定是搞错了。在东京举办的奥运会,真的和我们岩手县有关系吗?我们的困境是人口一直在流失,年轻人越来越少,而重建没能改变这种趋势。”
无论是山内的“是奥羽,不是东北”,还是佐野的“东京奥运会和岩手县无关”,反映的都是真实的地方心理。受地理位置偏居一隅和幕末政治史等复杂因素的影响,奥羽地方在日本近代以来属于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起步较晚的农业地带,经济基础薄弱。在关东、关西等地的工业建设过程中,奥羽地方为其提供了最大份额的青壮年劳动力,自身的发展则处于严重滞后状态,铁路和航空线路的贯通都是除北海道以外的日本各地中最晚的。一些观点较为激进的日本学者,例如学习院大学教授赤坂宪雄(他也是致力于保存东北地方民俗资料的福岛县立博物馆的馆长),甚至提出了“奥羽就是日本的国内殖民地”的说法。待到上世纪90年代初泡沫经济破灭,基础设施的扩建和翻新再度止步于东北——年久失修、安全保障缺失的福岛第一核电站正是这一切的缩影——从关东、关西各地回流的退休产业工人则已经步入暮年,人口规模下滑、制造业和服务业产能缩水的状况较之其他地区更加触目惊心。岩手县厅2019年初公布的一份县情普查报告显示,到2040年,本地常住居民中将有40%的人年龄超过65岁,而日本全国的平均水平仅为35%:这显然不是新建几栋房屋和几座工厂,或者在限定时段内给予新企业以资金扶持就可以逆转的。
平心而论,日本政府在东北地方重建中投入的资源尤其是财政支持,不可谓不够多。复兴厅课长助理石田告诉本刊:“到2022年1月底为止,光是为灾民回迁而新建的高地住宅的数量就达到了1.8万户,另外还完成了3万户灾害公营住宅(在避难地建造的廉租房)的建设。”为了改善海滨受灾地区的交通状况,复兴厅投入巨资启动了三网系统的建设,总长度570公里,至2021年12月已经全线贯通。在海啸中受灾的1.97万公顷农田,目前有94%已经恢复到可生产状态。从福岛县核污染地区清理出的1246立方米的污泥也被转运到了中期储存设施内,预备做下一阶段处理。石田表示:“从进度上看,大部分地震和海啸受灾区的硬件重建已经完成,目前正在进入第二阶段。”
不过,石田也承认,尽管日本历来属于地震多发国家,有着丰富的重建和防灾经验,但“3·11”大地震带来的课题之多、困难之大,还是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和1995年1月的阪神-淡路大地震(里氏7.3级)相比,2011年这场大地震无论是涉及的地域范围、死伤人数、基础设施的破坏程度还是需要救助的市町数量都远远过之。核污染对福岛县历来的支柱产业农业和水产捕捞造成的长期冲击,更属于前所未见。石田告诉本刊:“在目前复兴厅发起的‘福岛创新海岸’构想中,虽然考虑了产业的可持续性,希望引入机器人、可再生能源、宇航、医疗等领域的企业,但已经落户的公司还是以中小型为主,对劳动力市场的拉动作用有限。这是今后需要继续关注的情况。”他也承认,无论是对受灾地区高龄居民的心理疗愈,还是回迁困难地区的土地利用,周期都会很长,“或许需要不止一代人的时间”。
而身为奥羽人的山内明美在考虑的,却是更加具体和当下的问题——“此刻我们能做什么?能创造何种价值?”
作为近代以来日本最重要的农业产区之一,奥羽地方不仅为本州岛的城市化进程提供了粮食保障,其农产品对国内和国际市场的输出也早早成为区域经济不可或缺的收入来源。以福岛县为例,大地震之前的2009年,全县(县相当于中国的省)第一产业总产值达到2450亿日元,位列全国第七,其中稻米产量高居全国第五,产值超过948亿日元,蔬菜、牛肉、奶制品、禽蛋等产品的获利也相当可观。福岛盆地出产的桃子以口感好、产量高著称,长期被列为日本皇室水果供应商;奥羽山脉以西的会津地区则是大名鼎鼎的“特A级越光米”的主要产区之一。奥羽地方的苹果产量更是占到日本全国的80%左右,除去满足本地市场需求外,还广泛出口到中、泰等亚洲多个国家和地区。
而大地震后始料未及的核事故,给这一切带来了近乎永久性的伤害。以福岛县为例,截止到2020年底,其12个受到核污染影响的市、町、村可以投入再生产的农田面积刚刚恢复到灾前的38%,渔业捕获量更是萎缩到了只有灾前的18%。出于安全考虑,包括中国、美国、欧盟在内的55个国家和地区从2011年起对来自日本的农产品采取了不同力度的进口管制措施,重点针对来自福岛等奥羽三县的产品,内容涵盖蔬菜、水果、乳制品、水产品、食用肉及其加工品等多个细分门类。大部分管制措施直到2020年起才陆续取消,且尚有14个国家和地区完全或者部分限制进口。而在日本国内,福岛县出产的部分农产品的市场销售价从2011年起就低于全国平均价格,至今依然。
土壤学研究者、东京量子科学技术研究开发机构(QST)研究员田上惠子多年来致力于为福岛县农产品和加工类海产品的风评“正名”。她曾经一次又一次地登上新闻节目和电视访谈解释:2018年之后,除去少数几种内湖鱼类仍然存在微量的辐射剂量超标现象外,福岛县出产的大米、水果、肉类以及海产品都可以放心食用,对人体无害。实际上,为了回应进口国的管制措施,日本农林水产省为饮用水、牛奶、婴儿食品和一般食品制定的放射性物质铯的标准限值已经大大低于欧盟和美国为本国食品设置的上限。厚生劳动省甚至规定,当来自福岛县等受灾地区的农产品在检测中发现放射性物质超标时,政府有权限制其出货,必要时甚至可以限制采摘或加工,但这并不能打消普通消费者的顾虑。就连福岛人木村彰弘自己也认为“学者的话不一定可信”——“在建设福岛第一核电站时,政府和核安全专家也曾经多次担保不会发生泄漏事故,可结果是什么呢?”2011年从浪江町匆匆转移到宫城县仙台市的临时安置所时,木村曾经遭到过当地人的冷遇和排斥,现在他认为责任完全在日本政府:“那些害怕和歧视我们的人只是表现出了自己的本能反应。最大的问题是政府隐瞒了风险,他们有罪。”只是这一切的代价,最终由福岛人承受了。
经历了十多年如一日但收效甚微的科普宣传,田上惠子现在不得不承认,科学对那些心理脆弱的普通日本人来说或许不够有说服力。“这已经是一个政治和外交问题了,”她在电子邮件中告诉本刊,“科学家可以摆出足够多的数据,可以向公众解释这些数据包含的意义。但我们决定不了公众对科学家和政府的信任程度,决定不了他们在自己的生活中会做出怎样的决断。”存在于书面文件中的检测标准,无法扭转人们的恐惧,尤其是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感。
66岁的吉泽正巳开设的“希望牧场”,代表了福岛人对这种来自外界的不信任感以及政府主导的政策调整的双重拒斥。这位在浪江町经营肉牛养殖场的农业商人,自称“最初只是个单纯的生意人”,虽然反对核电,但还是继承了父亲创办的、距离福岛第一核电站只有14公里的广阔牧场。“在我家的厨房就可以看到核电站的烟囱和起重机。”吉泽在2014年告诉美国媒体。海啸发生后,吉泽和几位邻居因为政府公布的信息过于滞后,成为放射性尘埃的受害者,体内的铯含量长期高于正常值。而随后的一项政策,更是令他怒火中烧——农林水产省要求对核事故现场周边20公里范围内的牲畜实施“安乐死”,以防止其流入屠宰市场或者给除污作业带来阻碍。正在南相马市一户奶农家中避难的吉泽正巳闻讯赶回了老家,在32公顷的牧场门口停上一台推土机挡路,开始了他的“决死救命”抗争。
“如果不是那场大地震以及随后的核事故,浪江町的牛群的存活寿命根本不可能达到像现在这么长。”在2014年出版的绘本《希望牧场》中,吉泽正巳如是说。在居民大规模迁出造成的动荡中,浪江町各个牧场里被遗弃的牛群逐渐脱离了控制,它们游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自行寻找食物。“由于辐射残留,这些牛永远不可能合法地被屠宰出售,但它们难道不是和我们一样,既是核灾难的受害者,也是幸存者吗?”吉泽质问道。他开着车进入那些破败的废弃牧场,找到每一头失去了主人的牛,把它们引回自家的“希望牧场”喂养起来,牧草和饲料大部分来自同情者的捐赠。在一间人去楼空的谷仓里,吉泽找到了一头刚刚出生的小母牛,并将其命名为“草莓”。在绘本里,他表示:正是这个新生命唤起的同情心和使命感,促使他下决心把“希望牧场”建成一座活着的纪念碑,吸引人们的长期关注。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一项堂吉诃德式的事业:被圈养在“希望牧场”中的牛群很快超过了300头,其中大约一半是吉泽从无主牧场中“回收”的弃儿,受到过放射性污染,并且还在不断繁衍。由于无法宰牛出售,吉泽得不到任何收入,需要四处巡回演讲来募集善款,还因为多次闯入政府设置的除污作业危险区受到过警告。但他坚持认为,这既不是顽固不化,也不是自寻烦恼,而是保存集体记忆的另类方式:“假如只是匆匆忙忙杀死这些肉牛,几年以后人们就会把一切遗忘,政府也可以假装核灾难成为过去时。帮助它们继续活下去,是为了提醒所有人:福岛的人和牛不是核泄漏的始作俑者,而是不负责任的政策的牺牲品。需要警惕的是那种认为伤害可以被覆盖的心理。”
今年2月22日,《东京新闻》记者佐藤哲纪来到了浪江町。在“希望牧场”中的牛舍内,他看到有着黑白相间漂亮花纹的“草莓”正在悠闲地进食。随着时间的推移,吉泽正巳喂养的牛群规模已经缩减到了250头,但他仍然会经常开着自己那辆涂有“哥斯拉奶牛”(哥斯拉是日本影视剧中著名的巨型怪兽形象,被设定为来自核污染水域)字样的改装货车,出现在东京街头的反核能示威现场。每年他会在全国的一所中学发表演讲,宣传自己的抗争行为的意义,并且随时欢迎来自全世界的参观者造访“希望牧场”。吉泽表示,他会继续坚持,“直到最后一头牛也因为衰老死去”。
当然,像吉泽正巳这样的激进活动家毕竟只是少数。多数福岛人更关心的还是让他们的农产品和渔获物重新为市场所接纳。在这一点上,日本政府尝试了种类繁多的宣传和公关手段:在2021年夏天的东京奥运会上,选手村食堂就专门提供了由来自福岛等地的食材制作的菜肴,主新闻中心内还开辟了“复兴发布区”,展示奥羽地方的重建成果以及地方特产。从福岛县果园收获的桃子和梨也被作为礼品赠送给东京奥组委主席桥本圣子,福岛县农业协会(JA)还邀请了残奥会选手与工作人员品尝当地运去的农产品。而在2021年7月26日,当乒乓球选手水谷隼和伊藤美诚合作拿下日本奥运史上第一块混合双打金牌时,两人在领奖台上挥舞的黄绿两色洋桔梗花束,同样产自福岛。
“我们家的花已经送到东京了啊!”当清水裕香里在报纸上第一次看到那张照片时,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对57岁的清水裕香里来说,生活中的“怎么办”似乎总比“为什么”要更有意义一些。因此,当我询问起“既然已经被疏散到了二本宫市,何以还要回到浪江町”时,她给出了一个不假思索的答案:“因为这就是家乡啊!家乡不仅仅是山、海和房屋,还要有人。一些人会回来得早一些,另一些人则会晚一些。而我只是那个愿意先行一步的人。”
和另一位浪江町返乡者吉泽正巳一样,清水女士也有属于自己的“决心时刻”。她告诉本刊:“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有从事农业经营的想法,甚至在大地震发生前就租赁好了土地,准备种植蔬菜,还养了几窝兔子。”浪江町居民整体迁出一段时间后,清水获准回到农场查探,意外发现兔子们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当时我心里想的是,如果农场的土地已经被海啸和核污染彻底破坏,那么即使是回来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但活蹦乱跳的兔子帮助我下了决心。”清水女士回忆道,“我开始去想,自己能做点什么,让浪江町不至于就此消失。一定得做点什么,生活才会回来。”
从2012年4月开始,清水女士一边运营着山内和本宫的支援中心,一边开始筹划重返浪江町。除去购买蔬菜种子、商量聘请工人外,她还在农场(后来命名为“沙拉农园”)的土地上播种了6600颗郁金香球茎。第二年春天,五颜六色的郁金香花开始绽放。“那些获准回到镇上、收拾荒废了快两年的屋子的人们一看到鲜花,立刻激动得哭了出来,那时我感到,无论是对决定返乡的人,还是那些已经永远离开的人,自己在做的事情都是有价值的。”清水告诉本刊。但沙拉农园的早期经营随即遭遇了挫折——第一季收获的蔬菜被检测出放射性物质残留超标,无法出货。清水分析说:“浪江町的农田除污作业,是借助人力和机械把地表的一层浮土整体移走,留下不受影响的部分。第一批蔬菜播种之前,我们也进行了必要的检测。但当时整个福岛县的除污过程还没有结束,对核电站残骸的拆解也才刚刚开始,海风把放射性尘埃吹到了农田上空,导致最终的收获物无法食用。”农林水产省严格的检测标准,意味着任何一点意外都有可能导致前功尽弃。“于是我就想,是不是可以改为种植人体不摄入的农作物。”清水告诉本刊。
即使在冬日也往往晴空万里的浪江町,是种植花卉作物的理想场所,但在大地震之前并没有太多农户涉足。在规划新业务时,清水裕香里表现出了更多谨慎和精细。她告诉本刊:“和种植蔬菜相比,培育花卉有着更高的技能和资金门槛。虽然政府会为农户提供启动资金扶持,但我希望种植的不是一般的花花草草,而是单价比较高的品种,最好还能有清晰的行业标准。这样我们可以逐步建立自己的品牌,并且让更多人知道这是来自浪江町的花卉。”町公所负责农业事务的技术人员向她推荐了洋桔梗——一种在日本有着丰富培育经验,市场需求也很可观的鲜花。“长野县松本市的Flower Spirit公司是一家由27位农户合作兴办的著名花卉企业,该公司的上条信太郎先生被称为‘种植出全世界最好的洋桔梗的大师’,我们就向他请教洋桔梗的培育方法。”清水女士告诉本刊。她的新花房一度成为上条所在公司的供应商,获得了Flower Spirit(N)的产品标识,N代表的是Namie(浪江)——清水那离不开的故乡。
和鲜花本身带来的浪漫气息相比,培育花卉的过程要寡淡也枯燥得多,在尚未走出地震阴影的福岛尤其如此。每天清晨6时30分,清水裕香里会准点离开自己在二本松市的临时住所,开车一个半小时到南相马市处理支援中心的业务,下午再开车40分钟赶到花房。2016年之后,留在花房的时间逐渐变得越来越长。清水和合伙人川村博共同出资750万日元购置了第一批必要设备,政府也提供了数千万日元的国家补助,业务逐步走上了正轨。清水裕香里告诉本刊:“每枝洋桔梗的种植成本大约在50日元左右,成品的售价则在350日元以上;如果是出口海外市场,采购价甚至能超过550日元。”2017年,清水和川村的花房正式建立了自己的独立品牌“仁”(Jin),取自“仁者爱仁”。如今,64.7公亩的农场里已经拥有了20个不同尺寸的大棚,年种植洋桔梗超过18万枝,销售额达1000万日元。
但“仁”又不仅仅是一家成功的农业企业。它被注册为特定非营利活动法人(NPO),承担了协助重建整个社区的职责。清水裕香里自豪地表示:“除去种植花卉以外,我们还继续代管浪江町周边的两个老年人支援网点,在招募员工时也希望考虑不同年龄段、不同类型的参与者,而不是单纯计算成本。”截止到2022年3月,“仁”的十多名员工中既有23岁的年轻人,也有67岁的退休会社职员,还接收来自其他地区的研修生。除去提供展会和婚礼用花外,从浪江町出口的洋桔梗已经销售到中国和泰国,本地经营花卉种植业务的企业的数量也从“仁”一家增加到了8家。
而这还不是清水裕香里的全部理想。新冠肺炎全球“大流行”开始之后,“仁”的业务一度也受到冲击,2020年全年的销售额锐减了60%。那段时间里,清水女士开始用更多时间和缓慢返乡的老人们相处,并且思考福岛的未来。“如果只看花卉业务的话,我希望能培育出全国最好的洋桔梗,在评选比赛中拿到名次,让整个日本都知道‘浪江之花’的名字。”她告诉本刊,“但这还远远不够。目前回到浪江町的居民里,大约90%是高龄人士。我希望让更多年轻人注意到,从事农业依然是有前途的,政府也应当在这方面给予资助。”以山内明美为代表的奥羽本地学者,已经开始参与到这个进程中来:作为NPO组织“东北开垦”的董事之一,山内和她的同伴们创办了网站“日本食物通信”,每月定期介绍奥羽地方的农业特产,以及在本地从事不同类型农业生产的人们的故事。三得利(Suntory)株式会社等知名酿酒企业也扩大了在东北地方的业务,希望利用本地盛产的葡萄、稻米等原材料,开发出更受欢迎的佳酿。
“没有什么是恒久不变的,包括我自己,”清水裕香里的话语中,有时也会流露出忧郁,“但没有希望的生活是无趣味的。”她开玩笑说,自己被取笑过是在做白日梦,“但那不是梦啊,是道路。是朝着目标去走的真实的生活”。漫长的追问
对规划了整个“东北复兴”进程的日本政府来说,2022年已经是“第二阶段复兴与创生期”的中段;宫城、岩手两县受灾地区的恢复,已经大体收尾。但在福岛,核残留的阴影依然萦绕,并且继续吸引着国际社会的关注。
在“3·11”大地震引发的巨型海啸中,福岛第一核电站除去正在停机检修的5、6号反应堆得以幸免,并最终在2014年1月底被彻底停用外,其余4座反应堆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爆炸和泄漏事故。特别是1号反应堆所在的机房被氢气爆炸彻底拍塌,造成反应堆壳体外露,放射性物质被冲击波抛洒到周边的土壤中。日本政府和东京电力会社随后进行的除污作业,首先就是要封闭住裸露在空气中的反应堆机体,并将已经沾染上放射性物质的土壤以及其他污染物密封后运往他处填埋。这项作业经过4000多名工人长达9年多的努力,已经完成大半。第二步工作是将此前使用完毕但未及做进一步处理的废弃燃料棒(乏燃料棒)从损坏的厂房中移走,储存到干燥的安全地点。这项工作直到土壤除污作业完成大半之后的2018年才正式启动,预定于2031年底之前全部完成。待乏燃料棒被移走以后,还要对4座受损反应堆的堆体以及厂区所在的土壤做进一步分解处理,特别是对东京电力在受损反应堆下方加设的“冻土墙”做进一步补强乃至永久固化,以免其与地下水产生反应。整个过程预计要持续30~40年之久。
不过,在解决乏燃料棒的麻烦之前,另一项问题已经变得刻不容缓:放射性污水需要尽快做排放处理。
2020年初,一则爆炸性新闻一度引发了整个东北亚地区媒体的高度关注:日本经济产业省正在计划将福岛核事故善后过程中产生的含氚污水逐步排入太平洋,整个过程将会持续20~30年。日本原子能监管委员会2021年1月公布的可行性报告表示,存放在贮水桶内的反应堆冷却水因为已经用专业设备处理过,虽然依旧存在氚元素超标等现象,但稀释后排放入海并不至于造成显著危害。也只有通过这种方式腾出空间,才能确保下一阶段废堆作业可以继续推进。2020年9月,时任日本首相菅义伟来到福岛视察时,甚至一本正经地询问了现场的东京电力会社工作人员:“去除放射性同位素之后的反应堆冷却水是否可以饮用?”回答是一句信心满满的“可以”,显得中气十足。
然而,对福岛县乃至整个奥羽地方的渔业部门来说,这句“可以”却意味着新一波动荡的开始。2019年4月,世界贸易组织(WTO)高级委员会裁定韩国政府限制进口来自福岛县等日本东北地区的水产品这一举动为“不违规”,理由是“其是否存在对健康的危害,无法明确判定”。倘若核废水排放开始大规模进行,刚刚有所恢复的福岛县海产品捕捞加工业势必再度出现崩盘。木村彰宏在请户渔港码头上看到的那些货车将重新减少,出口管制措施也会加强。
在吉泽正巳和清水裕香里的居住地浪江町,许多因为辐射残留和结构破坏遭到废弃的房屋已经被彻底拆除,只留下空荡荡的地基和周围休耕的农田。按照町公所公布的数据,最终被拆解的建筑将会达到2200处,目前只完成了大约1/3的工作。而在耶麻郡的西会津町,从事老年人看护和心理治疗服务的护士津川利奈也意识到自己的工作或许没有未来。她通过社交媒体私信告诉本刊:“即使努力吸引新移民,我们的村庄依然在缩小,未来将会消失。”
2022年8月24日,日本首相岸田文雄在内阁能源政策会议上公开宣布:为了确保今后电力的稳定供应,日本政府考虑新建并重启更多核电机组,“建设具备新安全机制的新一代核反应堆”。到这一天为止,依然没有人为福岛县发生的一切承担法律责任:2019年9月19日,东京地方法院正式驳回了公诉方对东京电力前董事长胜俣恒久、前副总经理武黑一郎以及武藤荣三人的“业务过失致人死伤”指控。判决书认为,海啸作为一种突发自然现象,具有“不可预见性”;没有足够证据显示假如被告采取了相应的预防性保护措施,就能“绝对杜绝”核事故的发生,因此不应当由被告承担致人伤亡的责任。而在遥远的奥羽地方,每一次地震依然会唤醒人们对于沉睡的核事故现场的恐惧。
但清水裕香里、木村彰宏以及吉泽正巳们,最终还是回到了原乡,在风险之畔继续着自己的生活旅程。他们并非没有另一种选择:在同样邻近核电站厂房的大熊町,就有1000多位外迁避难的居民决定留在福岛县中部的会津若松市。然而永远有人无法抗拒来自最初原点的召唤,并在其中重建关于生活的意义。那里是奥羽地方,是家。
(感谢永森泽吾、长田洋司、中野桃子为本文提供的帮助。文中出现的数据除由受访者提供外,均来自公开资料) 地震日本奥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