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的束缚

作者:麋鹿黑森林

话语的束缚0回国后在天津酒店隔离的第一天凌晨,因时差辗转反侧的我突然感到头皮一阵发麻,手指在接触到头发之前触碰到一个干燥的、移动的物体。随着我一声凄厉的尖叫,一只巨大的昆虫被抖落到枕头上。想起之前读到过,系统脱敏法应对昆虫恐惧完全无效,于是我放弃一夜之间不再害怕昆虫、与它和平共处的幼稚想法,立即打电话求救于酒店工作人员。由于隔离期间任何非隔离人员不可进入酒店房间,工作人员只能在电话中安慰我说:“没事的妹妹,那就是一只臭大蝽。”听到这句话我竟然真的有些冷静下来——那只触感干燥的昆虫霎时间从一个不具名的巨大未知之物变得具体、可掌握起来。我通过掌握臭大蝽的名字而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对它的恐惧:它仍是一只面目可憎、随时可能扑向我的臭大蝽,但它是一只被我摸清了“存在本质”的臭大蝽。

在逻各斯的多重含义中,最重要的概念之一是“话语”。艾柯在《康德与鸭嘴兽》中说:我们一旦进入本质的世界,就进入了定义的世界,也就是进行定义的语言世界。在《创世记》中,世界起初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通过命名“光”“空气”“水”和“昼夜”,将它们从溟濛的不具名状态中剥离出来,使它们具有形态,具有意义。我们也可以将话语的命名功能理解为“束缚”,大概可以类比量子物理中测量对于叠加态的作用,正是打开盒子的行为替既生又死的猫作出了最终判决,束缚了猫的生命状态。

话语的第一重束缚是针对“实体”而言。传说在欧洲中世纪,喜欢捉弄鬼怪的魔法师在使用召唤咒语(evocatio)时会通过念出魔鬼的名字来强迫他们现身,屡试不爽。名字之于魔鬼就是一种咒语,咒语经由声响从魔法师口中传到魔鬼耳中,话语的束缚力量随着咒语的生效又将“于变化中持续存在的魔鬼”带到魔法师身边,由此形成了一个完美的话语闭环。

在法国作家勒萨日的小说《瘸腿魔鬼》中,瘸腿魔鬼哀求大学生唐克列法斯释放被关在瓶中的自己,“我会把你想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你;我要把人间发生的一切都让你看到,我要把人性的弱点一一揭露给你看。由于我比苏格拉底的魔鬼还要高明几分,我敢说我将使你比这位著名的哲人更富有智慧。我有心把我的一切都贡献给你,包括我善良的一面和我恶劣的一面”。此时诺言所束缚的不是被瓶子束缚住的魔鬼的“实体”,而是魔鬼的“本质”抑或魔鬼的自然本性。就像阿拉丁释放神灯精灵,作为报偿他收获的不是精灵,而是精灵能够为他实现愿望的魔力。

话语的第三重束缚旨在引起人们对过去的缅怀。在塞巴斯提昂神庙柱廊墙壁上最精妙的一组浮雕中,阿格里皮娜正在为儿子尼禄加冕。尼禄死后因弑母的罪行被元老院除名毁忆(damnatio),这组浮雕因此被摘下用作铺路砖;在另一组描绘尼禄的浮雕中,他的面部也遭损毁。于是尼禄的存在就随着他行将湮灭的艺术形象变得相对模糊起来。

那只臭大蝽最终也没有像金角大王那样应我的召唤“嗖”的一下被收进葫芦里,我只好用一只喝银耳羹的塑料碗将它手动束缚起来。 话语

上一篇: 抽屉里的乾坤
下一篇: 何不去野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