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部状元
作者:卜键弘历生母崇庆皇太后,曾被康熙称为“有福之人”,二十六年恩科,即为庆贺她的七旬万寿特设的
(FOTOE 供图)
清廷入关后形势复杂,能够逐渐稳定下来,与拥有一批开创新格局的文武大臣相关。前四帝皆知爱惜人才,而应推乾隆最善于发现和培养人才,将星文星交相辉映,清臣能臣集于一廷,以枢阁大员为例,不算前朝老臣张廷玉和鄂尔泰,就有傅恒、刘统勋、尹继善、陈宏谋、于敏中、阿桂、王杰等。有人会举出和珅作为反证,那当然是弘历的一个败笔,可从才华、能力上着眼,老和也堪称万中挑一。
乾嘉学术的繁荣,尤其是汉学的崛起,与弘历提倡潜心经学相关,与他的搜罗延揽著名学者分不开,也与纂修《四库全书》密切相关。十二年夏,乾隆闻说华亭生员姚培谦、江阴布衣是镜“皆力学有素,闭户著书,不求闻达”,命江苏督抚详加了解,而得知姚氏乃浮夸好名之辈,是镜倒是性情醇谨,究心先儒之学,但所作较为肤浅,也就罢了。之后江南保举了四位经学名家——陈祖范、吴鼎、梁锡玙、顾栋高,大学士受命主持调查,予以认可。吴鼎、梁锡玙应召来京,弘历亲自阅读了二人的经学著作,大为欣赏,即授以国子监司业,并命“派翰林二十员、中书二十员,在武英殿各缮写一部进呈,原书给还本人”。试想这是怎样的荣誉和激励!陈祖范、顾栋高因年老衰病不能来京,也赏与国子监司业职衔。
科举乃收罗人才的正途,弘历一直注重通经与致用的结合。此时西域经数年动荡,业经平定,又恰逢崇庆皇太后七十大寿,钦定于二十六年春增开恩科,而殿试策问的第四题,即因西域屯田大丰收,但也带来谷贱伤农与滋生奢靡之风等问题,要求新贡士提出对策。这样的题目是指向明确的,僻居乡野的儒生往往难以应对,却给一个特殊群体带来极大优势——来自军机处和内阁的中书。举人具有选任小京官的资格,较优者进入军机处办理文案,誊录密奏和上谕,视野识见自会开阔许多,一旦到了殿试阶段,他们就能占很大便宜。以上届为例,三鼎甲中状元毕沅、榜眼诸桐屿都出于军机中书,一时士子议论纷纷,声称“历科鼎甲皆为军机所占”。
二十六年辛巳科殿试,原定第一名赵翼、第二名胡高望,又是军机中书。有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出自赵翼《檐曝杂记》,说是一班阅卷大臣在赵翼考中会试后有些担心,生怕他进入鼎甲,舆论上再生波澜。傅恒为首席军机大臣,平日待之亲切,善意地提醒不要指望得状元。赵翼学问淹博,诗文皆佳,却接连遭遇五次落榜。这一次闯过春闱,赵翼心气极高,预测到读卷官为避嫌会压低其名次,答卷时故意变换字体。该科有读卷大臣9人,按照规定的阅卷标识,以9圈为最优。负责排序的是在黑水营一战成名的兆惠,见只有赵翼的卷子有9个圈,遂列于首位。左都御史刘纶担心排在第一的为赵翼,请刘统勋复核。赵翼曾为刘府门客,统勋熟悉其字体,看了卷子后哈哈一笑,予以否定。刘纶说查遍所有试卷,没有发现赵翼的笔迹,估计是换了字体。统勋再次详阅首卷,感觉与赵翼平日文风差异甚大,确认非出自他之手。这也是中国科举史上的有趣一幕,一帮阅卷大臣认真比对字迹,寻找一个熟悉且欣赏的晚辈,不是为了提携抬举,而是要将其名次适度移后。其中也有对赵翼的了解与关爱,能排在二甲前列,对于他以后的发展或许更有利,宦程跋涉,比拼的根本在品格与实务,是否鼎甲并不太重要,清代状元真正有成就的实属寥寥。
赵翼因精心设计闯过读卷官的关口,可还是没当上状元,在传胪之日备受打击,精神恍惚,唱名三遍仍伏地不起,“鸿胪官掖之出班”。《瓯北集》卷九有诗:
三唱依然伏地坚,缘知仕宦戒争先。无才名敢羞王后?有客书能炫赵前。蓬岛云霞曾到顶,洞霄班位总称仙。已惭鼎足犹非分,敢望巍科第一传!
吃醋含酸,失落之情跃然纸上,乃至于隐含王杰以书法夺魁、羞列其后之意。这也成为赵翼的毕生心结,一辈子耿耿于怀,晚年还念叨什么“大魁佹失”,什么“一桂枝高手已攀,胪传声里另排班”,传递出难以化解的幽怨。
赵翼说的“另排班”,是这个科场故事的后半段。主人公换成了王杰,而另行安排名次的,乃乾隆皇帝本人。
阅卷阶段结束,经过反复讨论斟酌的排名也出来了,不管傅恒等读卷官如何处心积虑,进呈前十卷中,排在第一的仍是赵翼,王杰则在第三。这能算是桂枝已折吗?怕不能。皇帝还没有确认,传胪尚未举行,怎能说“手已攀”呢?通常说来,皇帝对拟定的殿试卷顺序圈阅批朱而已,不去改动排定的名次;而乾隆不同,经常会加以调整,本科也是他将排在第三的王杰拔为状元。《清史稿·王杰传》写道:
(王杰)殿试进呈卷列第三,高宗熟视字体如素识,以昔为尹继善缮疏,曾邀辰赏,询知人品,即拔置第一。及引见,风度凝然,上益喜。又以陕人入本朝百余年无大魁者,时值西陲戡定,魁选适得西人,御制诗以纪其事。
记述很受《瓯北集》以及坊间笔记杂录的影响,似乎皇上由于素识王杰书法,又询问了王杰的品行而调整排序,而阅卷大臣中的尹继善曾是王杰的恩公,无疑进了美言。岂知弘历在一年前就强调不得以字取人,且答卷用楷体,区别起来甚难。实际上,乾隆对改动顺序极为郑重和审慎,不仅仅细读了前三卷,而是将所有十卷一一都读过,读了差不多五个小时。
几乎每个帝王都是信息汇集的中心,乾隆尤如此。社会上关于“鼎甲大半出于军机中书”的议论,他当然会有所耳闻,也会提醒告诫诸位近侍大臣。而本科前三卷除了王杰之外,前两位都是军机中书,既可证明传闻之不虚,也说明赵翼等确有“近水楼台先得月”之嫌,隐然有一种不公平在焉。对一个饱读诗书、君临天下20余年的皇帝来说,状元是谁并不重要,而借以与国家收复西域、平定叛乱相挽结,激励偏远地区读书士子的进取心,才更有意义。弘历并非随意朱笔一勾,而是召来读卷官询问商讨,得知清朝开国以来西部未出过状元,方始做出决定。还有一个必不可少的前提,即王杰的答卷的确很优秀。乾隆说:“今当西师大凯之后,王杰卷已至第三,即与一状元亦不为过。”一番话合情合理。传胪之日,新科三鼎甲照例出班跪拜,虽是遥遥一望,王杰的端庄凝重,已使皇上心中喜悦。
王杰出身关中书院,以古文字擅长,终生读《易》,是著名的理学大臣,且全无门户之见,对晚辈学人汪中、王念孙、孙星衍、凌廷堪、阮元、江藩等多有提携,其中不乏汉学大家。王杰是一个踏实认真的人,清正耿介,后来担任四库馆副总裁、武英殿总裁,恪尽职责。至于赵翼,在翰林不久即出任外省,做过知府、道员,辞归著述,成为史学大家。
(本节参考:《清实录》《清会典事例》《纂修四库全书档案》《清史图典》《乾隆事典》等) 乾隆赵翼王杰四库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