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嘉:追求音乐境界的“不可量”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康宁

吕嘉:追求音乐境界的“不可量”0在国家大剧院音乐厅温暖的灯光下,吕嘉穿过乐队走上指挥台。周围静下来,他闭上眼睛调整呼吸,抬起双手,手指微微下落时,双簧管奏出轻而持续的音符,遥远而清晰,接着圆号加入进来,仿佛布鲁克纳背向所有人时拉出的孤寂影子。

126年前的秋天,萧瑟的风掠过圣佛罗里安修道院的钟楼,钟声鸣响,荡漾在整个安斯菲尔登。布鲁克纳回来了,回到了少年时生活的地方,这一次他不再离开,将长眠于圣佛罗里安修道院他钟爱的管风琴正下方。

《第九交响曲》是尘世的告别信,是天国的摆渡船,也是作曲家一生内敛、矛盾、执着、虔诚的凝练概括。在和谐与尖锐交错的音响中,吕嘉完全走入布鲁克纳的世界。此刻,他将自己的半生积累倾注其中,却又举重若轻地陈述着作曲家的焦虑与沉静,恐惧与坦然。当最后的柔板乐章随着号角声飘散结束时,吕嘉放下双臂,睁开双眼,缓缓转过身来,眼眶中满含泪水。观众和乐手亦然,台下爆发出的掌声淹没了吕嘉的道谢声。

这是一场普通的音乐会,也是一场特殊的音乐会。这是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与吕嘉一起走过的第十年。“指挥是最难的,也是最容易的”

如果一位演奏家或歌唱家在舞台上出错,观众很快就能察觉到瑕疵。指挥家呢?答案是:乐团按照指挥的要求演奏,但没有指挥他们同样能继续。这仿佛是一个悖论,让人想起20世纪初伟大哲学家罗素关于理发师的逻辑发问:如果理发师只给不能自己理发的人理发,那他的头发究竟应该谁来理?两个截然相反的结论可能出自同一命题,两种截然对立的属性可能关乎同一事物,这也许正是指挥职业的玄妙深奥之处。

“指挥是最难的,也是最容易的。”吕嘉说,“可以混过去,但是要当好指挥非常非常难。”在他看来,优秀的指挥家必须拥有两方面能力:一方面是“可量的”技术,用准确的手势将乐队拢在一起,以强大的领导力面对乐手,宏观掌握作品结构,准确处理谱面细节,不仅要有惊人的体力,还要善于合理分配;另一方面是“不可量”的条件和经验,天赐的灵敏的耳朵,对音响层次和色彩丰富而准确的想象力,对作曲家意图准确的把握,深厚的人文积淀,对作品背后矿藏的深入挖掘和理解。“这些东西综合在一起,指挥没法学了,到最后指挥其实不是学出来的。”

向金字塔的爬升将多数人甩在后面,而天赋只能通过登顶才有机会被证明。

吕嘉出生于上海,孩童时代一直跟随外婆生活,弄堂里跑跑跳跳、无忧无虑的他,还未与音乐打过任何交道。11岁那年,吕嘉回到在北京总政军乐团工作的父母身边。一个偶然的机会,担任团乐队指挥的父亲发现吕嘉有对“好耳朵”,没有经过任何专业训练,就能准确听辨钢琴上的单音、音程与和弦。但那时,吕嘉并没把心思放在音乐上,他酷爱读书,看小说、背诗词,也热衷数理,满脑子都是关于“学文”还是“学理”的矛盾。

“如果当时没有学音乐,我会选择学理科,我更喜欢物理。”吕嘉在采访中说道。

吕嘉最终还是选择了音乐,在父亲的影响、教授下学习指挥技法。每当回忆这段经历,吕嘉总是对自己的父亲表示感激:“我从小到大没有任何职业病,腰不酸,肩不疼,说明技术动作是很合理的,那是我父亲厉害啊!”他没有丝毫遗憾,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他没有放弃什么,但也并不苛求自己兼而有之。他记住了爱因斯坦告诉人们的,“真正的科学和真正的音乐要求同样的想象过程”。人类对客观世界的好奇心是所有文明源头的活水,没有它,就没有在酒神狄奥尼索斯祭奠仪式上鸣奏的阿弗洛斯管,没有改变人们听觉的复调,没有世俗气息浓郁的牧歌,更没有巴洛克、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的色彩斑斓。吕嘉的所有想象力早已融入其中。

经过五年的专业学习,吕嘉由中央音乐学院附中考入大学,拜著名指挥家郑小瑛先生为师。

正逢上世纪80年代后期,革新年代特有的蓬勃生命力让所有年轻的心都在变化的洪流中颠簸跳动,向往探索外面更广阔的世界。吕嘉一边扎实地学习专业技能,一边按捺不住远赴德国学习的想法。恩师郑小瑛和著名作曲家吴祖强先生没有阻拦,而是语重心长地鼓励他:“走吧,好好学习去吧!”很快,吕嘉做出了人生中第二次重要选择——前往柏林艺术学院。这次的区别在于,他已深深爱上音乐,完全由自己决定。

夜半归来后亮个通宵的台灯,乐谱架上几乎被翻烂的总谱,赶往排练现场急促的步伐;一份登载着“安东尼奥·佩德罗帝国际指挥大奖赛”的海报,一个候补名额,一列仿佛将他遗忘却又等待他的开往意大利的列车……远行后的日日夜夜是由无数记忆画面蒙太奇而成的,其间甘苦,莫衷一味。然而,就在打开指挥大赛冠军奖状,成为“在意大利获奖第一华人”刹那的转折点上,吕嘉清楚地对自己说:“虽然‘出名要趁早’,但做指挥,你是要殷勤一辈子的。”

在柏林艺术学院学习了两年多后,吕嘉决定接受意大利特里埃斯特市国家歌剧院的邀请出任音乐总监。此时的他没有沉浸于受聘的兴奋,相反,一种深深的紧迫感环绕着他。他只有二十几岁,而多数乐手都干了几十年了,吕嘉明白,要想真正驾驭“歌剧之乡”的乐队,就要拿出令人信服的真知灼见。“不读万卷书,不走万里路,是不能说话的。这些都做了,艺术上才能有自己的理解和表现,否则面对那些乐手,他们都比你懂得多,你讲不出来呀!”吕嘉说。

此后,吕嘉在意大利维罗纳国家歌剧院担任艺术总监,与芝加哥交响乐团、意大利国际交响乐团、意大利国家广播交响乐团、伯尔茅斯交响乐团等著名交响乐团合作,并在意大利马切拉塔歌剧节和意大利佩萨罗举行的罗西尼歌剧节上斩获大奖。深厚积累和阅历,这种强大的力量足以支撑他用音乐表达内心。从50岁开始,他认为生命进入了最好的年华。

吕嘉:追求音乐境界的“不可量”12012年,在多次受邀回国演出后,在欧洲生活23年的吕嘉正式接受中国国家大剧院的邀请,担任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首席指挥。

很多人不能理解吕嘉的想法,而他却非常坚定,离开与归来皆非“理想主义”冲动,而是因无论成败,文化归属感从未在胸中熄灭。第一次面对年轻的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吕嘉有种春风拂面的感觉。看到眼前自信的年轻的脸庞,吕嘉仿佛看到了青年时的自己,他的思绪忽然又回到德国,那些奔波于学校与排练厅之间的日子。

当时,指挥大师卡拉扬刚刚去世,阿巴多接任柏林爱乐总监,吕嘉想去观摩大师排练,在朋友的介绍下,他决定碰碰运气。大师答应他的请求时,吕嘉激动不已,此后便经常到现场学习,感受这位干瘦却爆发出无限力量的指挥家身上的魅力。

吕嘉回忆起与阿巴多那次和谐又静默的午餐。“他比我的父亲大一岁,是个寡言少语,不善于交际的人。我那时候也很害羞,不懂得该怎样接近他。他请我吃过两次饭……他不仅是很棒的艺术家,而且是一个很好的教育家。”1986年,阿巴多在奥地利成立了古斯塔夫·马勒青年乐团。最早,这支乐团的主要成员来自奥地利、捷克斯洛伐克和匈牙利,后来则向所有国家打开大门,德国、法国、意大利、荷兰、英国、拉脱维亚、保加利亚等国家的青年载着梦想纷至沓来。阿巴多是他们心中的灯塔,他成就了青年人的梦想,将这支乐团打造成全世界最优秀的青年乐团。

音乐的力量在于无边际的触达,更在于延续传承。与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携手走过十年,吕嘉见证了中国青年音乐家的回流与成长。他不无感慨:“现在的年轻人学习条件比我们好多了,我们那个时代的音乐家有不少改行的,当时没有现在这样的机会,可惜了,但也没办法。”而今,国内剧院、音乐厅等公共文化设施越来越齐备,热爱音乐的观众成倍增长,很多优秀的乐团成长起来,接纳了学成归来的青年才俊。吕嘉很高兴看到这些变化:“外部的变化会促使我们不断前进。乐团的成长与观众的成长相辅相成,他们激励着我们,我们也成就了他们的高度,从鼓掌声就知道他们对这场音乐会满意不满意。”

正是因为这样,作为艺术总监的吕嘉才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在排练厅工作的他与平时随和幽默的他完全不同,对乐手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

“开始木管声部的双簧管一出来,跟着的圆号要有孤独感。不能太激动,你的音色要保持不温不火,平静里有动感,有情绪,但是还要控制再控制。”

“马勒这段是乡村舞蹈,农民跳起舞来脚跺得咚咚响,注意节奏,不是那种软绵绵的。”

“莫扎特是天真赤诚的,我干不过命运,但是我不怕它,他是正能量的。”

“贝多芬的‘葬礼’是什么葬礼?是英雄的葬礼,不要搞错了,走路走得都要坚定激昂。”

吕嘉坚持实现“不可量”的境界。他告诉乐手,用乐谱上的音响快慢“忠实原作”,与用内涵精神“忠实原作”有着云泥之别。面对每一部作品,他都会先在脑海中构画音响的场景和色彩,在实现过程中不容任何偏差。“这就是我分内的工作。”吕嘉始终严格地建立乐队的灵魂和标准,他将每一位乐手视为宝玉,但又常说“玉不琢不成器”——器不是普通之器物,是礼器,是美,是形与神的最高追求。

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的这些青年艺术家,他们是来自海内外的近百位新生代音乐翘楚,凭借出众才华聚集于此。与吕嘉一样,他们或“从东到西”,或“从西到东”,通则懂,他们懂吕嘉的意思,并能快而准确地做出反应,在眼神和动作中彼此激励肯定。

日就月将,倏忽十年,管弦乐团在吕嘉的带领下呈现了近150场音乐会,演绎了《罗恩格林》《纽伦堡的名歌手》《西蒙·波卡涅拉》《参孙与达丽拉》《骆驼祥子》《长征》等近70部歌剧的近200场演出,缔造了无数让国内乐迷激动不已的闪光时刻。他们的巡演足迹印在柏林、悉尼、首尔、华盛顿、芝加哥、纽约、费城、旧金山、渥太华、多伦多、蒙特利尔等20多个城市,与马泽尔、梅塔、捷杰耶夫、郑明勋、艾森巴赫、阿什肯那齐、布赫宾德、科瓦塞维奇、郎朗、王羽佳、穆特、郑京和、多明戈、弗莱明等音乐大师有过令人难忘的精彩合作。在世界级表演艺术地标的舞台上,他们已经成为观众心目中“高妙雅正”的中国顶级乐团。

在3月的“十载嘉音”演出中选择演奏布鲁克纳《第九交响曲》,是吕嘉思索再三的决定。虽然布鲁克纳《第九交响曲》在技巧和思想上的艰深为音乐界共知,但在吕嘉看来,满怀热忱的告别态度、修行人生的深沉礼赞乃是人类共情的最高表现,与乐团共同打磨、排练这样一部作品,修改和擦拭的过程本身就让人获得了高尚的幸福,以它纪念他与管弦乐团的十年携手再合适不过。 第九交响曲艺术音乐音乐会乐队指挥音乐指挥吕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