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翰林出痘
作者:卜键二年(1737)五月初四,乾隆在养心殿召见殿试读卷官,以确定进呈十卷的名次。本人对此类内廷召对、君臣议事的场景一直充满好奇,也不相信影视剧中的模拟——皇上高高在上,大臣俯首而跪,怎么对话呢?这么多的试卷,总要有一个能摊开的书案吧。
清代科举分正科与恩科,正科按照三年一届于丑、辰、未、戌年举行,而恩科,则是为皇帝登基、万寿(乾隆朝也包括崇庆皇太后的整寿)等特别增设的,以普遍施恩于天下读书士子。乾隆改元岁在丙辰,适逢正科,本可以正、恩结合,弘历还是决定将庆贺登基的恩科顺延至下一年。读卷官,即殿试(也叫廷试)的阅卷人,由皇帝亲自圈选科甲出身的阁部大员十名左右担任,在文华殿封闭阅卷,并排出名次。最后的环节是将前十卷进呈御前,由皇上朱笔确认,而通常不会再作调整。去年的殿试,弘历也是御批认可,走一下程序而已。
可今年不同了。乾隆已在帝位上历练了一年多,新政迭施,对科举也要做出一些改变。
召见读卷大臣之前,乾隆已对十份策论一一认真阅看,对名次已有主见,说:“卿等所拟第四卷,策语字画俱佳,可置第一;所拟第一卷,改置第二;所拟第十卷亦佳,可置第三;所拟第二卷,改置第四;所拟第八卷,可置第五;所拟第三卷,改置第六;其余诸卷,一一更定。”有了如此一番大换位,原来列在二甲之首的于敏中跃升为状元。而有意思的是,30多年后四库开馆,于敏中时任内阁大学士,在四库馆总裁中出力最多,堪称《四库全书》的大功臣。
在召见后,乾隆留下大学士张廷玉和徐本,说起对翰林院的管理,“朕看近日翰詹等官,其中词采可观者固不乏人,而浅陋荒疎者恐亦不少”,告知将在三天后亲自出题考试。他要求自少詹事、读讲学士以下,编修、检讨以上的满汉翰林,于本月初七日赴乾清宫参试,“倘有称病托词者,着另行具奏,朕必加以处分”,并说考试之日,由乾清门侍卫负责监考。意思很明白,谁也别想躲闪逃避,别想作弊啥的。
这就是列入《清会典事例》的“大考翰詹”,是清廷想出来的一个治懒治庸的主意,针对的是翰林院和詹事府官员。詹事府本来是为皇太子服务的,而雍正朝确定秘密立储、不设太子,其功能便与翰林院高度一体化,主要职责都是担任文学侍从,常有机会在皇帝身边服务。历代清帝皆重翰詹,从中培育高级人才,又深知文人集中的地方容易诗酒流连、逸兴遄飞,是以自顺治朝开始,过些年就会整一次大考。这是一项针对三品以下翰詹人员的专门考试,有诗有论,史论题目往往与时政相关。
清廷对翰詹大考监管甚严。在数日之前,先开载上三届的考题,供皇帝命题时参酌。为防止近侍作弊,试卷严格密封,阅卷大臣皆于考试当日早晨才定。参试者按成绩一般列为四等:一等极少,通常会即加升用;二等的前几名,可升职或奖励;三等者就有些麻烦,可能会被罚俸或降职;至于四等,以及彻底搞砸的不入等者,大多被罚俸和撤职,也有一些被赶出翰林清贵之地。于是,大考被戏称为“翰林出痘”,即翰林官员的一道鬼门关也。
这次翰詹大考的论题,是“为君难,为臣不易”。此语出自《论语·子路》,乃鲁定公请教有无一言可以兴邦时,孔子的回答,核心意思则在于强调君主应知道国事之艰,处处谨慎认真,大臣也要恪尽职守。这是孔子论君臣和政治的一句至理名言。后周世宗柴荣曾以此为题,命近臣20余人各写一篇文章,从中发现了王朴、陶榖等人才。而雍正在即位之初,就亲书“为君难”三字条幅,悬挂于养心殿。雍正二年四月,胤禛对王大臣谈到弟弟允禩的种种不法,披露自己的复杂心绪,曰:
古云:“为君难。”若只图一身逸乐,亦复何难?惟欲继美皇考之治,则忧勤惕励,莫难于为君矣。
解得十分真切:只有一心想把国家治理好,才会充满忧患意识;若是荒淫之君,或无所事事的庸主,又有何难?他的那枚闻名于世的“为君难玺”,若与另一枚私玺“兢兢业业”结合起来看,更能显现其对军政大事的专注。
这次以“为君难”命题的大考,参与者89人,答卷令皇帝不太满意,为此发布了一篇长谕。弘历熟读圣贤书,认为孔子论“难与不易”的本意,不是并列,而有轻重之分。他先分析君主的两难境况:“崇尚宽大,则启废弛之渐;稍事振作,则长苛刻之风;言路不开,则耳目壅蔽;将欲达聪明目,而无稽之言、勿询之谋驰骛并进,不惟不足以集思广益,且足以淆乱是非。即以理折之,论者且谓其厌弃群言,不能容纳。稽之史册,比比而是。”朝政与宦情如此复杂,即便是尧舜在上,议事融洽,尚且告诫臣子不要当面表示服从,回去后又乱发议论。这就是所谓“退有后言”,为历代帝王头痛,乾隆曰:“即此一端,为君之难,概可知矣。”
弘历也缕述了做臣子的不易,“至为臣者,夙夜靖共,奉公忧国,为上为德,为下为民。苟非鞠躬尽瘁,求所以称股肱心膂之任,殚分猷宣力之能,不足以尽为臣之道,故曰不易”,但与君主相比差得很远。他以饮食作譬喻:不饱,是指没能够尽兴;而饥,则是穷饿困馁,远超出不能果腹的程度。弘历指出多数答卷看不到此间差异,拿着君臣一心、互相理解大做文章,“此立言轻重之分,而读书者不可以不察”。
五月十一日,翰詹大考阅卷完毕,复经乾隆帝亲加阅批,按照文字优劣,分为四等:第一等有陈大受等3员;第二等有雷鋐、敷文等10员;第三等为鄂容安、佟保、嵇璜等20员;第四等为沈慰祖、王兴吾、钱本诚、鄂敏等56员。陈大受、敷文等多予晋升,可能考虑到阅卷稍严,就连三等的鄂容安也升授翰林院侍讲。至于那些考砸了的,有不少人被降职,有的改授员外郎、主事或知县,其中垫底的13人更是直接办理退休,一点儿也不留情面。
乾隆在学识上自视甚高,经常就儒家经典发表见解,在朝在野的读书人多矣,没见谁敢出来与之切磋商量,掰掰手腕,而是颂声盈耳。弘历的感觉越来越好,也热衷于考试翰林,差不多六年就要举行一次翰詹大考。八年闰四月,乾隆在圆明园的正大光明殿再次考试,正好有100名翰詹官员参加。为给参试者较充裕的答卷时间,考试一般会在上午开始,真不知那些个文臣是怎样早起赶往考场。这一次考砸了的更多,四等有71人,也是分别降调与革退。有一批刚从庶常馆结业的庶吉士赶上了大考,像后来的关学大家、关中书院院长孙景烈,年纪轻轻就被赶回老家,一时穷困潦倒。后来的四库馆有三位正总裁出现在这个名单上:裘曰修考在一等,弘历钦改的状元于敏中列于三等的后几名,蔡新则考了个四等,所幸未被降调,仅仅是罚了一年的俸禄。蔡新一向被皇上看好,考得个灰头土脸,但在集体“出痘”的人群中,就算是轻症了。 历史唐朝清朝乾隆清朝历史宋朝明朝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