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处寻找安慰?
作者:薛巍瘟疫、战争、亲人过世、疾病、孤独,这些主题有时很遥远,有时又近在眼前。1939年,加缪在他的笔记中说:“如何才能不绝望呢?我们爱的那些人的命运受到威胁。疾病,死亡,疯狂,但是他还是我们中的一个,还是我们相信的东西!曾经是我们生命的价值常常濒于崩溃。这种命运和这些价值却从未全部地、同时地受到威胁。我们从未如此完全地面临着毁灭。”
加拿大政治学家叶礼庭出了本《论安慰:在黑暗年代找到慰藉》,解析了西塞罗、奥勒留、加缪、马克思、休谟等人的著作能给我们带来的安慰。他在序言中阐述了安慰的含义:“寻找安慰是想知道如何继续、如何重新相信人生值得过。我们能被抚慰而未曾被安慰,就像我们能被安慰而没感到抚慰。抚慰(comfort)是短暂的,安慰是持久的。抚慰是身体上的,安慰是言语上的。安慰是阐述人生为何是这样,以及我们为什么要继续。安慰的核心内容是希望:相信我们能走出失落、失败和失望,余下的时间,哪怕很短,也提供了再次开始的可能。”
美国传记作家赫敏·李写道:“作为人类的一员,就是会经受失去、痛苦、丧亲、背叛、失败、孤独和对死亡的畏惧。但活着也要寻找意义、快乐和安慰。活着有时需要超凡的勇气、耐力、智力、想象力和抱有希望的能力。”
罗马皇帝奥勒留并不喜欢当皇帝——要在外带兵打仗,部下也许敬畏他,但并不尊敬他,其实他内心很孤独,在夜里,他写《沉思录》安慰自己,反复思考生命的意义。他感觉人生就像一场“无聊的赛会、舞台剧、牛羊群、武术表演,一根骨头掷给巴儿狗,面包屑撒在鱼池里,蚂蚁之劳碌奔波与背负重载,受惊的小老鼠之仓皇逃走,线牵的傀儡”。他不喜欢生活中的享乐,“膳食罗列当前的时候,我们不免要想,这是一条鱼的尸体,这是一只鸟或一头猪的尸体;这白葡萄酒不过是一束葡萄的汁浆……”。我们的肉身都会衰朽,心智回转不休,命运殊难预料,名声真伪难辨,身后留名也没有意义,“生命很快就会化为灰烬或枯骨,一个简单的名字,甚至连名字都不会留下:就算留下了名字,也只是声音和回音而已”。
奥勒留最后的结论是,我们能做的只有接受发生的一切并竭尽所能,所谓尽人事以听天命。“天亮之后,要是你不愿起床,不妨这样想:‘我要起来完成一个人的工作。既然这是我生来便要完成的事,是我来到人世的目的,那我现在去做,有什么好不满的呢?难道我生来就是为了裹在毯子里取暖的吗?’你生来就是为了享受舒适的吗——光是感觉,却不行动?莫非你看不到花草、鸟儿、蚂蚁、蜘蛛、蜜蜂都在忙碌,为了营造这个世界的秩序而各司其职?”热爱荣誉的人认为,自己的幸福取决于别人的看法;喜爱享乐的人认为幸福在于他自己的感官体验;睿智的人认为,有所作为才是幸福。
叶礼庭认为最终安慰我们的不是哲学理论或心理学的治疗方法,而是历史上的人物:他们的榜样,他们的独一无二,他们的勇气和坚持。古罗马皇帝奥勒留在恐惧与孤独中写下他的独白,这些作家提供的安慰源于他们坦白了自己的孤独、气馁、恐惧和失落。当我们知道连皇帝也彻夜难眠时,我们就会感到安慰。
1793年,法国数学家、革命者孔多塞遭到罗伯斯庇尔和雅各宾派的死亡威胁,一个勇敢的女房东收留了他。某天,他得知自己的30位同志都被处死了,他哭着抱怨政府。女房东对他说,雅各宾派能让他成为逃犯,但没人能把他从人类中开除出去。孔多塞的希望和理想虽然失败了,但他最后表达了对进步的信念,他相信科学、工业、经济将惠及所有人的未来,人类能通过知识获得解放,过上自由、和平的生活。
蒙田有自己的城堡、做过官员,但身患肾结石,曾经历丧子之痛。1586年,为了躲瘟疫,蒙田被迫跟家人和仆人一起离开家,漂泊了6个月。他们靠朋友和邻居接济,一旦有人感到手指末端有些痛,就会再次上路,因为所有的疾病都会被当作染上了瘟疫。普通人染上了瘟疫之后,会死在葡萄园里,有的甚至会给自己挖个坟,躺在里面等待死亡。看到这种情形,蒙田不但没有感到害怕,而且从他们的果决中获得了安慰。
1563年,拉博埃蒂死了,享年32岁9个月又17天。18年后,蒙田到意大利旅行,在日记里写道:“清晨写信给多萨先生,想起今天是拉博埃蒂先生的忌日,内心满溢着痛苦。这股情绪持续很久,挥之不去,带给我莫大的伤害。”
蒙田认为哲学沉思虽然高贵,但我们最伟大、最光荣的杰作是生活得当,“其他一切事情如统治、攒钱、建设,最多只能算作附属和辅助活动”。一位将军在他即将进攻的城墙突破口下自由地同友人欢宴、聊天。布鲁图在遭到反对之际,还在夜间巡视之余安安稳稳地读书。只有最乐于生活的人最不反感死亡。如果我们的生命在白白流逝,我们只能抱怨自己。苏格拉底在耄耋之年腾出时间,让人教他跳舞和演奏乐器,并因此认为自己善用了那段时间。
叶礼庭引用了哲学家的著作,但没有提到诗歌,比如丁尼生的《悼念集》,对失去和安慰做了深邃的描述,怀念他22岁就病逝的朋友哈勒姆,“你的声音在滚动的风里;我听见你,在流逝的水里;你站在初升的太阳中,在落日中的你如此美丽。我们纪念这一天。以节日的欢呼,以书籍和音乐,无论他化作什么,我们当然要为他干杯,并唱那些他喜爱听见的歌”。 叶礼庭蒙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