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梁:上山下山,如履平地

作者:卡生

赵梁:上山下山,如履平地0见到赵梁时,他前一天刚结束了《东方灵欲三部曲》在上海的十周年纪念演出。回到远在北京郊区的家,他感觉身心俱疲。很多人说他疯狂,《警幻绝》《幻茶谜经》《双下山》作为三部独立的原创作品,每个剧长达70~80分钟,涉及三个不同的演员团队,合在一起60多人。赵梁穿梭其间,吃不下饭,喝不下水,身体时刻处于紧绷状态,但又觉得美妙。“一个舞台让老朋友们又相聚在一起,即使每个人的生活相比十年前已截然不同,但只要站在舞台上,一切又都回来了,时间似乎凝固在了某个瞬间。”

在上海半个月的紧张排练与演出,并不是赵梁的日常状态。他深居简出,住在离北京60公里的一个艺术园区里——说是艺术园区也不算恰当,这里叫“无形服装厂”,赵梁很喜欢这个名字,“无形”正是他对艺术的理解。

赵梁今年5月份把家从长城脚下搬到了这里,一间很大的舞蹈排练厅、一间道具仓库、一间茶房让他不再东奔西跑,可以安于这里进行创作。茶房是他自己设计的侘寂风格,灰色调,圆形的窗玻璃外是北方冬日的荒凉风景,偶尔有野猫和山鸡走过。他坐在我的对面,养了多年的长发束起,认真地泡茶、斟茶,下午的阳光透进茶房,随时间缓慢移动。

我们的谈话并没有迅速介入他的作品,而是从身边的环境聊起。在赵梁那间茶房的不远处有火车轨道,火车通行时,茶台微微震颤。他说,你看正是因为有了这条火车轨道,才打破了这个房间的沉寂。离家十几天,一摞茶杯上结上了蜘蛛网,他用热水浸泡了一下茶杯,蜘蛛网被拂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顺势斟上了一杯茶。

到此为止,赵梁符合我对“世外仙人”的所有想象。我脑海中浮现出多年前看他在2011年创作的作品《警幻绝》的场景,这部作品源于《红楼梦》太虚幻境的片段,宝玉梦游“太虚幻境”,遇到了警幻仙姑。那是他从广东现代舞团辞职之后游历世界各地回国后的首个作品。

我好奇的是,什么样的境遇,让他找到了一条路,那种依托于东方审美的叙事和现代舞的结合与他过去的人生经历有何关联?

赵梁出生在新疆兵团,父母都是当年支援边疆的志愿者,用他的话来说,年轻时的父母和身边的叔叔阿姨都像是带着乌托邦梦想的游牧者,带着希望驻扎于荒凉的大戈壁滩,建设着现代化的城市。他在那里一直生活到12岁,后来在北京民族大学附中上学,身边的同学都是来自各地的民族生,这种类似部落式的生活环境让他感知到和自然的连接很近,他对各种民族性的东西充满了好奇,好似在年少时埋下的“需要探寻自己的身份”的一颗种子。

2003年赵梁结束了在广东现代舞团的生活,他发现,虽然跳了很多年的藏族舞和蒙古舞,却从未去过西藏和内蒙古,这种感觉折磨着他,好像自己沦为了舞蹈的机器,被规则、制度框在了一种模式之中,20多岁的赵梁决定走出去看世界,这一走,便是7年。

7年里,他游历了30多个国家。那时候一个人上路,没有计划,也没有目的地。他在东南亚的丛林里待过数月,又坐上漫游整个印度的火车。所到之处,都是“自我”和“无我”之间的转换,身体的漫游最终像一次精神上对自我根性的寻找。

其间,赵梁停留最久的地方是瑞典。瑞典的生活福利很好,他原本可以选择留下来,但这段生活经历让他开始内观自己的身份,想要追寻文化根源的念头正在蠢蠢欲动。那些年里,他追问过很多当下已经被他解决了的问题,比如现代舞到底是什么?中国人对现代舞的理解是什么?

他的问题更多的还是聚焦于如何创作出既有东方性审美,又不失现代性表达的作品。这些问题困扰着年轻时的赵梁。瑞典有极昼和极夜。极昼的凌晨3点,天光依然亮着,失眠的赵梁骑上自行车出门遛弯,途经森林时,他看到了神奇的一幕。“虽然是凌晨3点,但植物依然有它内在的规律,草坪弥漫着通常午夜里才会有的白色雾气,旁边有一匹马正在吃草。”赵梁眼前的白马在想象里变成了一只独角兽,这种介于梦境和清醒之间的想象,一下子让他感受到,任何的创作并非是天马行空,他理解了北欧童话所对应的现实。

虽然,这并没有直接促成赵梁回国,但在对身份认知的追溯下,中国当下发生的一切越来越让他感兴趣,这不停地召唤着他,用作品做出回应。东方神秘莫测的过往和眼下发生的光怪陆离,这种对照正好能回答他当时的诸多困惑。

《警幻绝》里的故事是他第一次将古典文本与现代思维做了一次整合,一亮相便让人耳目一新。2012年的《幻茶谜经》在德国首演,以法门寺出土的唐朝皇帝僖宗的茶具为由,讲述女子茶幻和樵夫、高士、僧人的相遇,大获成功,德国媒体称他为“东方游牧人”。到了《双下山》,赵梁将昆曲中的折子戏《思凡》《下山》和现代舞做结合,既保留了昆曲的古典唱段,又饱含了现代舞的灵动。《双下山》排演阶段,赵梁住在长城脚下的小院里,每次排练进一次城,也是某种意义上的下山,他的作品和人之间的关系是自然而然地生长,没有割裂。十年时间里,三部风格统一的作品,完整表达了赵梁对人世间灵与欲、生与死、爱与幻灭的探讨。

赵梁:上山下山,如履平地1赵梁:上山下山,如履平地2观看赵梁的作品,常常会陷入他所制造的一种似幻似真的情景中,你信服他用舞蹈、灯光、造型、道具共同呈现的眼前的场域,跟着剧中角色忘记时间,神游然后回到现实。赵梁在聊天里一直想要打破某种二元对立,黑与白、正确与错误、当代和传统,这些决绝的分化会是一种固化和限制,所以在他的作品里有很多闪回、穿越以及戏中戏的表达。

我问他,那你刚才聊到的现代舞到底是什么?现在你已经获悉了吗?赵梁说:“现在这些已经不再是我的困惑,虽然是以舞蹈为主体,但它是一种综合的艺术,肢体、音乐、哲思、空间、故事,它糅合在了一起,最后成为一个融会贯通的东西。”赵梁已经过了用技巧去界定舞蹈的阶段。在他看来,从你拥有肉身开始,生命就已经开始舞蹈,舞蹈是生命的一部分。

赵梁的语言是抽象的,他作品中包罗万象的元素仿佛生发于他大脑里的某个想象,再借由舞台做了一种全方位的呈现。他对舞蹈表达的边界做了很多层面的引申,它可以幻化成任何一种形态。就像他剧中演员的背景,有芭蕾舞者、音乐剧人、古典舞者、现代舞者,他不给自己设限,开玩笑说:“我觉得我就像一个舞蹈博物馆,舞者从‘70后’到‘00后’都有。”赵梁的不设限,给了演员很多创作的空间,有的演员从30岁跳到了40岁,他们不会因为年龄而失去这个角色,反而在这个角色里加入了很多的阅历和厚重感。赵梁很感慨,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三部曲能这样演十年。

在决定为十周年纪念日排演之前,北京下了大暴雨,《警幻绝》里的道具受损,修复好的道具没地方摆,就放在赵梁自己的茶房里成为了他的日常用品,到了演出时,这些日常用品出现在舞台上,用完了再回到日常中。他觉得这很有意思,日常和艺术的连接在这个房间里时时刻刻都能找到。

十年间,赵梁一直认为三部曲是未完成的作品,每一次演出前都会有新的想法和表达方式加入进去。这一次演出结束,他好像为这个有十年跨度的作品按下了一枚印章。随之而来的,是他对于未来作品的想象:“未来的演出未必会局限在剧场里,它应该走出去,到建筑中,在自然里。”

今年在阿那亚戏剧节上,赵梁在阔别舞台多年后再次站到了舞台上,带来了《过路人……在发生》的即兴舞蹈行为作品。他以身体作为媒介,连接观众,在演出结束时,地上的白纸遍布字迹和墨汁,他觉得再度回到舞者的身份让他感到创作的自由和愉悦,“那是一种很爽、很过瘾的感觉”。对于身体,赵梁认为,我们现代人缺乏对身体的感知,只是在利用和消耗它,当他以舞者的状态重回舞台,他体验到了一种纯粹的精神价值。

三部曲是伴随了赵梁十年的孩子,但今天我才得知,《警幻绝》和《双下山》在十年间只演过十几场,《幻茶谜经》演出次数略多,也不过八十几场。赵梁在这个作品中包揽了导演、监制、统筹、运营所有的工作,对于一个独善其身的人而言,他明显感觉到了强烈的内耗。“这次回到北京我特别想发个朋友圈,请让我消失三天。”赵梁对“打开”和“关闭”自己很内行,他不能一直把自己置于喧嚣之中。

茶有些凉了,赵梁起身去烧了一壶热水,准备再续一壶。

赵梁的不设限不仅是他作品里的特点,也同样包含在他对于人生的体验中。今年,赵梁出现在了《披荆斩棘的哥哥》里,为一组哥哥们编排了作品《舍离断》,他说:“那些没有体验过的东西,对我来说是新鲜且刺激的,有时候保持某种忐忑不安,其实是人生很重要的部分。”

眼前的束发仙人,聊起他喜欢刷抖音,让我很惊讶,他说:“每个时代里生活的人都不可能完全漠视和逃离现实。在抖音中展示的人间百态众生相,不就是舞台上的故事吗?”从这个角度来看,赵梁对“世俗”的感知是他创作的一部分来源,他并没有刻意远离,更没有成为一个绝然的旁观者。末了,赵梁把远山幻境的音乐换成了当下流行的RAP,他说:“我可以让任何看起来不搭的事在我身上发生,但是这事又是合理且自洽的。我永远不会按照某些人对我的想象而活着。” 艺术舞蹈双下山赵梁现代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