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朵:“倒空”自己

作者:杨聃

阿朵:“倒空”自己0前段时间,阿朵在舞台上裹着一身黑衣,光着脚,扭动着快速行走,双手大开大合;她一会儿边跳舞边“锄地”,一会儿被男舞者拖拽着滑行,脚接触地面的部分形成了清晰的“拖痕”……这是陶身体现代舞团以“无限行走”为主题,用舞蹈结合服饰的T台秀。阿朵现场表演的短视频在社交媒体上引发了一连串出圈效应。有人觉得那很解压,有人觉得它是艺术,大部分人觉得搞笑,甚至有点“神经病”。也许是猎奇心态,网红达人纷纷模仿起来。为此,阿朵也“刷”起了手机,她发现有位模仿者跳得比她好,轻盈、灵活,不像其他人为了搞笑,是在表演真正的舞蹈;也有很多模仿者加入了自己的动作和表达,看着看着让人不由得笑起来。

那次舞台表演对阿朵来说“只是玩而已,还挺放松”,她补充道:“我连妆都没画,稍微涂了点口红,头发随便扎了一个揪,就上了。”在抖音上火的那阵,很多人问:“是哪个阿朵?”她觉得挺讽刺的,自己做了不少作品,被人记住竟是因为这套像行为艺术的肢体语言。阿朵苦笑,“在这个时代,你很认真地种一棵树,从挑选种子、选土到种下去,再到施肥浇灌,发现它没有开花结果,反而是无意中,吃水果掉了两粒籽儿,它竟然发芽了。谁知道呢?”如此境遇和“二手玫瑰”的主唱梁龙有点像。之前,阿朵在节目里遇到梁龙,调侃地称其为“美妆博主”。在她看来,梁龙也好,很多艺术家也好,他们用很多年种的树不一定发旺,反而在其他地方“无心栽柳”获得了巨大的关注,“最后人们还是会从柳成荫的地方回望到你曾经栽的那棵树。”阿朵说。“新民族音乐”就是她的那棵树。

从字面上理解,“新民族音乐”包含了像民间乐器、地方民歌和特色唱腔等传统民族音乐的部分,用更现代的编曲和演绎方式进行再创作。阿朵把这一过程比喻成用“土特产”研发新派菜。音效是原材料,将传统乐器,比如芦笙、雕、咚咚喹的音效,用电音的方式“切片”,混起来,一遍一遍地调配,其中很多乐器对于大众来说完全陌生。也许有人会说原汁原味的民族音乐更好听,“没错,把两个版本放在一起,你会觉得原生态的更好听。但正常情况下,你根本听不到原生态的版本”。阿朵认为这跟年轻人对茶的态度类似,他们会先对乌龙茶味的奶茶趋之若鹜,然后才有兴趣去了解纯正的茶是什么味,否则他们看都不会看一眼乌龙茶。阿朵称自己在做“美学翻译”。浇灌“一棵树”

“新民族音乐”是阿朵在消失的近5年中逐渐摸索到的。2012年,活跃在镜头前的阿朵突然消失。在此之前,春晚solo表演了《再见,卡门》、酷辣的MV、三天卖出50万册的杂志封面,成功塑造了其初代性感唱跳女歌手形象。随之每天工作15个小时,一天飞3个城市的生活一不小心过了七八年,她形容自己“像个陀螺,一直转”。一面是做音乐濒临“枯干”,一面是突然罢工的身体,阿朵决定离开。她在西双版纳待了整整一年,又花了三年时间去云南其他地方,然后是湘西和贵州。过程中,有三四年,谁都找不到她。

事实上,阿朵一到云南的山里就病了,一躺好几个月。她对着天空发呆,重新思考人生。小时候,阿朵喜欢唱歌,看到电视上有人唱,也想成为那样的人。从湖南文工团的文艺兵、随部队调往北京,到16岁获得《CCTV全国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专业组湖南赛区一等奖,阿朵直向目标奔去。她曾把争“第一”设为目标,为此不遗余力。慢慢地,她发现一旦不惜代价,人就会拧巴;一拧巴就会狰狞;当又狰狞又想维持自然的时候,内心一定不快乐,久而久之就会生病。身体恢复之后,阿朵开始“倒空”自己。她学习种植、播种、施肥、浇水,时不时捉个虫,等候花开。那时候,她每天都走一条山间小道,对野花说话。就这样交流着,脑子里冒出一种旋律,她觉得那不只是音乐,也是一种跟自然对话的语言。

阿朵曾在综艺节目里演示过如何采集自然的声音。她身上挂着像耳麦、收音话筒这样的专业器材,在林子里缓行,脚踩在落叶上偶尔伴随着踩断的枯枝发出“噼啪”声,风也在通过树叶和昆虫鸣叫表达它的情绪。我问她,独自在山里的时候也是如此“采风”的吗?阿朵表示某些时候会那样带着专业设备录点东西,但不是随时拿着。“我不是去采风,是去生活。”

阿朵知道当时的自己对生活一无所知,不会网上购物,也不太会用手机。有团队照顾的时候,助手帮她把所有东西贴上标签,类似这是iPad电线,这是录音机电线,这是CD电线……在西双版纳,曹方是阿朵的“救命稻草”。曹方曾在媒体采访中说过,全天24小时,都有可能接到阿朵的求助电话。有时因为她在超市购物不会刷条形码,有时不知道夏天要盖多厚的被子,以至于后来曹方一看到阿朵的电话号码,脑袋就会“嗡”的一声。

抱着去发现和感知的心态,阿朵开始关注当地人在劳作中用什么、唱什么,在节庆时跳什么、穿什么,他们之间的交流是怎样的状态。为了了解土家族号子的起源,她曾睡过头顶有老鼠乱窜、床下有鸡窝的柴房。她用衣服蒙着头睡了一星期。让她最痛苦的不是洗澡,而是上厕所,要像做杂技一样,站在两块细细的板子上。

很多少数民族的生活几乎和音乐融为一体。阿朵开始对织布机、纺线机、筛米、磨磨、打糍粑的声音感兴趣。这些最简单淳朴的声音是长久生活在都市的人鲜有听到的。有些熟悉的声音勾起了她的记忆。阿朵从小跟随外婆长大,外婆家的木门总是嘎嘎作响。“嘎”意味着有人出门了,“嘎”又一声,早餐做好了。那扇门就像时钟,“嘎”就像时钟的报鸣声。她想把这些具有情感的音符留在音乐里。

一路走走看看,阿朵边学习边体验了很多有意思的事,还成了“苗族鼓舞武术鼓非遗传承人”。湘西苗鼓用苗拳的形体武术来击鼓。每逢节庆,当地人喜欢以鼓乐相迎。阿朵记忆中,选拔鼓王的表演不乏女生。“小时候觉得女生打鼓很飒,后来才想把这门传承的技艺用在流行音乐和舞台表演中。”开始拜师学艺的时候,当地人觉得眼前这个看起来有点娇气的外来人,坚持不了两天,结果她一待就待了半年。“只有我一个人学,起码有四五个人是教我的,然后还有那么十来个是陪我的。”阿朵说。我好奇,如若没有她这个学生,老师和“陪读”要干吗?“他们就自己打自己的,像跳广场舞一样,每天茶余饭后,家家户户都这么过。”

阿朵边学边受伤,这让当地人看出来“玩真的”了。她发现传统的武术鼓观赏性不够,也没法结合音乐表演,于是跟师傅们商量改良,“他们在尊重我的同时,也很忐忑”,后来的女子鼓队“苗鼓十三姨”便是她和师傅们共同努力的成果。

“民间高手太多了,你都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是做什么的。随着你的所到之处,他们唱出来和奏出来的旋律,能深深刻在你的心里。”阿朵感慨道,“这么好听的东西一定要让更多人听到,不能只停留在山里、村寨和少数民族地区。”可惜大部分人没办法离开故土,一想到录音棚就不会唱了。好在,她碰到了苗族情歌传承人蝶长。蝶长与二十几岁的阿朵因一场比赛结识。多年后,刚好是苗族过年,他在庆典活动中与阿朵再次相遇。蝶长感觉她有点不一样了,像是刚从什么样的伤痛中走出来,不过眼睛里仍旧发着光。他当起了阿朵的“地导”,带她感受当地的节日氛围。

阿朵一路上跟蝶长分享了她对音乐的新想法——让流行音乐市场都能听到民族音乐,并邀请他照这个方向创作。蝶长也觉得把民族音乐带出来是一种责任。苗族情歌口口相传,如果他们这拨人不努力,等父辈那些老歌手过世,后辈们也不会讲苗语、唱苗歌时,传统的美好就都没了。“我发现蝶长能做出既保留大山里的传统又能在都市存活的音乐。”阿朵说。

同样的想法阿朵又相继分享给了芦笙传承人央格里,苗族水腔传人龙仙娥……过程中,她发现大家面临的困惑都不一样。“龙仙娥的水腔非常棒,谭盾老师多年前在山里发现的她。近两年龙仙娥没什么作品,她的创作有点矫枉过正了,变成了学院派的民族歌。”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做纯粹的东西容易,把老祖宗的智慧学会就好,但要提纯成另外一种形式,做美学的翻译还有很长的路。”一次,阿朵站在湘西的山林中,脑子里又突然蹦出来一句话:“不要再争第一,要做唯一。”若不是她改变了想法,也不会再次遇到曹方、蝶长这些人,用不同的视角才能看到不同的风景。

阿朵:“倒空”自己12017年,阿朵带着她组建的新民族音乐梦之队“未来民族乐团”和上千张音乐小样回来了,并创立自己的音乐厂牌“生养之地”。她找来美国、日本、以色列以及内地对中西文化都有洞见的音乐家,一起致力于把山里带回来的“老声响”做成“95后”“00后”喜欢的音乐。国潮能火起来,也是在旧的土壤里长出了新的艺术形态。新专辑取名《死里复活》,除了声音的革新,阿朵还想做场景上的回溯。在新专辑的音乐秀演绎《阿爸说》时,舞台上搭灶生火,还煮起了饭,现场弥漫着一片饭香。她说:“这些场景都是情感的联结。我们的音乐是要用来听和感受,甚至是互动体验的。”专辑制作人陈伟伦表示,阿朵想通过饭香描述家庭和对家庭的期盼。她开始懂生活了。

然而,重新出发的阿朵,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有一年没有接到任何演出,只能靠卖房子支撑乐团的日常开销。“音乐人是一种需要靠梦想维持的工作。为什么很多音乐人会改行,比如去演戏了,因为只要你去演就有一定的收入。但音乐人要提前投入,先要做作品。它们的基础投入就不一样。”阿朵说,“我本来也有很多类似的机会,但我切断了这方面的想法。”她怕自己“脱轨”,爱上演戏就脱不开。

原本《乘风破浪的姐姐》找到阿朵的时候,她是拒绝的。热歌辣舞是15年前的阿朵会做的事,“我觉得自己怎么跳,也比不过25岁的阿朵,至少体力上是这样的”。公司的小伙伴轮番来劝她,大家都说上综艺才会被看到,观众才知道她现在的作品,更加现实的原因是公司发不出钱了。那是阿朵第一次上真人秀,“既然去了,我总得干点什么,那就推广我们的新民族音乐吧”。节目里,她一亮相就表演了她一手包办词曲的原创作品《扯谎哥》。

低谷期的阿朵说服自己去上节目,没想到初代唱跳女歌手,两回就被淘汰了。原本她是失落的,被淘汰却带来了“高光时刻”。那一天,阿朵上了5次热搜,有评论她专业性的,有挖掘她性感过往的,还有各种“意难平”。让她开心的不仅是大众了解自己了,更重要的是《未来民族》和《死里复活》两张专辑全网售罄,预售的黑胶也卖光了。

与此同时,很多人为阿朵感到遗憾和着急。之前站在舞台中心的她,就那么离开了,兜兜转转带着好东西,想跟大家分享时,又不得不以回到舞台中心的方式。如果没离开这么久,她会得到更耀眼的成绩。阿朵却感恩那一段“消失的时光”,她用自己在山里头见过的植物“毛竹”来回应。刚种下的时候,毛竹大概一年只长几厘米,到了第五年,看起来没怎么长的竹子,会以每天15厘米的速度向上蹿,走进竹林就能听到它们唰唰往上冒的声音。再次回到舞台中心的阿朵就像现代舞大师皮娜·鲍什说过的那样,“我从来不关心我跳什么,我只关心我为何而跳”。

2021年的最后一个月,阿朵又开始“倒空”了。为了调整身体,她休息了一段时间,推掉所有的工作,微博降低更新频率。粉丝们有点疑惑,“怎么回事,又失踪了?”为表礼貌,采访时她特地化了妆。“创业让我没有时间停下来思考,就像这个杯子不断往里装水,想要的和不想要的都装进去了,我就觉得那就全倒了。”最近她宅的时间比较多,重翻《论语》,听听平时顾不上听的音乐,“都是非常小众但有些世界性的音乐,国外的或是国内很原生态的东西。有时候我觉得这个音乐不错,怎么整个App上的留言只有4条?”

“做减法”是她“倒空”过程中的重要一项,先思考冥想,然后落到笔上。“什么东西是我不想要但仍在做的,划掉那些选项。我已经40多岁了,有力量的日子顶多到60岁。在这段时间里我还有好多事没有做。”阿朵从去年年底开始筹备做音乐会,原本从年初的策划到4月份的制作,一切按部就班。原本定于9月4日的音乐会推迟到11月13日,最后不了了之。除了“不可抗力”的原因,更大一部分是“不可描述”的问题。“这有点伤了我的元气。对于不可描述的部分,全是一些‘好人’在坏事,你就会很无奈。”

阿朵觉得今年自己在被一种流带着走,想做和应该做的声音不断拉扯她的决定。“外界和内心都在变,通常这种时候就要喊停。”以前压力大的时候她便旅行,现在的她需要安静,或者固定快走40分钟让大脑休息,“然而,过程中还是会蹦出有哪件事没做,哪个电话没回复的想法,一点都不浪漫”。研究厨艺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我会做个什么,比如说醪糟到底是用鸡蛋还是用鸽子蛋更好,年糕到底是用糯米还是用大米更好吃,都尝试一下。”阿朵分析起来头头是道,“就是有地方用大米做年糕,他们也叫黏米。比如说上海那边炒年糕,常常用大米或是跟糯米混着做,适合切片用菜炒在一起。我们家乡的年糕叫糍粑,适合烤和煎,或是切成小块跟醪糟汤圆一样煮着吃。”

她认为这点像做音乐。“我就像舞台表演的厨师,这儿该放点‘绿辣椒’还是‘红辣椒’,表演上我还该撒点什么,是灯光、舞美,还是演员的服装?跟烹饪一样就是要享受它。”新作品《天生傲鼓》是一首将“下里巴人”和“阳春白雪”融在一起做尝试的歌曲,从童谣“烟子烟,莫烟我,我是天生的梅花朵”改编而来的,为了重现用柴火做饭、烤炭火取暖等被编进童谣的记忆,阿朵把家乡烤腊肉房的场景重现了。“梅花在冬天开放,桀骜不驯,我把它比作女性,而烟则呼应那些困苦的过往。面对困难,只要我们奋起一击,它们就像童谣中的烟一样无法靠近你。” 阿朵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