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英文系主任》,象牙塔中的权力真相
作者:陈璐告别《杀死伊芙》,吴珊卓在Netflix的新剧《英文系主任》中化身成为金智允博士。开场一幕,常春藤院校彭布罗克学院古老而庄严的大厅两侧,醒目地悬挂着一排白人男子的画像,金智允步履轻快地从中穿过,最后在写着“英语系主任金智允博士”铭牌的办公室门口停下。作为一名亚裔女性,她满意而自豪的表情告诉人们这是一个值得铭记的职业高峰。然而,当金智允推开办公室的门,坐到新办公椅上时,椅子突然断裂了。“Chair”,一语双关地预示着:摇摇欲坠的不只是椅子而已,她本人同样位于悬崖的边缘。
很快,金智允便意识到成为彭布罗克学院英文系主任,并非一个少数族裔女性成功打破职业天花板的励志故事。事实上,这所学院正处于危机之中,学生们不再对古典文学感兴趣,英语系的招生人数正在大幅减少,但大多拥有终身教职的老教授们却不屑以更年轻化的教学方式吸引Z世代学生们的关注与热情。她叹了口气说:“我感觉就像有人递给我一颗定时炸弹,因为他们想确保爆炸时它是在一个女人手里。”
这种危机感并非虚构,而是一种被广泛承认的职场现象——“玻璃悬崖”(glass cliff)。处于发展困境时,公司往往会将女性提升至管理层位置,而这致使她们更容易面临“跌落”和失败的风险。吴珊卓解释她是如何看待金智允所在的脆弱位置:“你担下的是个濒临破碎的体系,因此任何需要做出改变或找到平衡的工作都极其困难。”
金智允不得不被迫处理一摊子烂事。院长将一份名单递给了她:“这些人在你的系里拿最高的工资,学生选课率却最低。”一个接一个的危机随之而来。金智允希望支持一位颇有天赋的年轻黑人女教员麦凯拿到终身教职,但她讨巧的课程设置却没有得到老教授们的认可;比尔教授是金智允最亲密的朋友和同事之一,他曾很受学生欢迎,但在妻子去世后变得一蹶不振,最终因为在课堂上做了个纳粹手势陷入即将被开除的境地;此外,在金智允的私人生活中,她还要处理自己作为一个单身母亲,如何抚养一个拥有不同肤色女儿的问题……金智允接受了这一系列挑战,削减预算、处理丑闻,她知道必须改变英文系陈旧的观念,才能拯救这个已经陷入危机的部门。
《英文系主任》捕捉到了一名有色人种女性在传统由白人男性主导的人文学科领域将会面对的障碍。就像金智允告诉麦凯的一样,“当我开始(做教授)时,我想:‘为什么亚裔女人要教艾米莉·狄金森?’”
安妮·朱莉娅·怀曼与阿曼达·皮特共同创作了这部剧。怀曼的学术经历显然令她在剧本创作时充满对人文学科和学院环境的洞见,她在斯坦福大学学习创意写作,又在哈佛大学获得了英语硕士和博士学位。所以当金智允对着院长指出,学院的教职工“87%是白人”,然而“过去5年,你在招聘手册上都放了我的照片”,这一切都显得那么令人信服,从而引起了美国学术界的广泛共鸣和激烈讨论,成为近期话题热度最高的剧集之一。
人文学科的日益凋零,以及在大学校园里四处徘徊的“政治正确”和“取消文化”的幽灵,其背后可能是更深层次的代际冲突:越来越沉重的助学贷款和越来越有限的就业机会让学生们意识到,他们这一代人的处境比其他任何一代人都愈发艰难。
与此同时,曾经手握权力的老人们也意识到他们在今天有多不重要,并渴望回到昔日的美好时光。“我曾经像巨人一样骑跨在狭窄的世界之上。”当妻子递给他一盒成人纸尿裤时,统治了英文系几十年之久的老教授埃利奥特·伦茨悲伤地说。“好吧,现在你要穿着安宁牌成人纸尿裤骑跨它了。”妻子回答。
金智允的领导能力不断受到院长和同事们的挑战。即便同为少数族裔,但麦凯却指责她:“你应该管理这个地方,但你总是试图表现得友好。”吴珊卓称这一幕“点燃”了她,因为“(作为一个亚裔美国女性)对人讨好是不会有任何成就的”。并且,麦凯还指出,尽管伦茨这样的人统治了英文系几十年,但现在没有任何人选修他们的课,“如果没有我们,他们会怎么样?”
最终,金智允被同事们投票罢免了系主任一职,但是她没有如他们所愿地将权力还给伦茨,而是交给了另一位女性同事琼。当镜头掠过满是灰尘的教职员工大厅,展现在观众面前的这所学校,正被过去的成功冻结在时间里,对未来缺乏应变。在这里,学术的故步自封与现实的快速变化相对立,这些上演的冲突与斗争,令《英文系主任》短短六集的剧情,引人入胜却又意犹未尽。
《英文系主任》故事的大背景,是全世界如今都面临着攻读人文学科的学生人数正在减少的危机。实际上,在疫情期间,由于收入下降,为了缓解成本,欧美国家暂停招生的研究生项目中,艺术和人文学科的比例最大。有数据显示,今年1月申请截止时,英国只有7045名18岁学生申请了大学英语专业,比2012年的10740人下降了1/3以上。
2021年上半年,由于伦敦大学金史密斯学院宣布对英语和历史学院强制裁员52人,以应对“重大财务挑战”,还引发来自英国各地和海外的数千名学者共同签署了一封公开信,呼吁伦敦大学金史密斯学院停止大规模裁员,并指责大学管理者以“快时尚”的方式管理高等教育,“完全无视他们想要出售的教育的诚信”。
在美国,类似的困境同样存在,人文学科的注册人数一直在下滑。面对这些挑战,越来越多的学校试图将人文学科与学生渴望的职业联系起来——商业、技术和医疗健康等领域,以便展现其未来的光明前景。
英国文学理论家特里·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写道:“世界各地的文学学者都生活在一种恐惧之中——害怕有一天,有人会突然意识到,我们读诗歌和小说就是在领薪水。”这一事实“就像付钱做日光浴、吃巧克力一样可耻”。
这些变化都被反映在了影片当中。一方面,当院长希望将“杰出讲师”授予一位能够帮助学院获得更多捐助的名流大卫·杜考夫尼时,金智允告诉杜考夫尼:“你知道最近30年,英文系的学术期刊上都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吗?有情感理论、生态批评、数字人文、新物质主义、图书史。”但另一方面,金智允也不得不适应这种学院环境,她指导麦凯在院长家的派对上该如何正确互动:喝一杯酒,而不是两杯——只要够与有钱的赞助人闲谈就行了。
评判一门课是否优秀的指标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学生们会在网站上对老师进行评分,而能否吸引足够多的学生成为衡量课程最重要的考核因素。伦茨名为“美国文学调查:1850年到1918年”的课堂上只有寥寥两名学生,与学生们不得不争抢座位的“性与小说”的课程形成鲜明对比,后者由麦凯讲授,但伦茨却是决定麦凯能否获得终身教职的关键人物。
学生们渴望在人文学科中构建与现实的连接与通道。因此,当伦茨在课堂上讲解赫尔曼·梅尔维尔的《白鲸记》时,学生们希望就梅尔维尔殴打妻子的现实讨论他是否厌女的问题。两代人之间的裂痕似乎不可逾越,但金智允希望能够承担起这一责任,改革英文系,帮助同事们制订新的课程计划,以适应学生们当下的兴趣和价值观,比如性别平等和社会正义等话题。所以,当学生们针对比尔那个糟糕的玩笑开始在办公室外抗议示威时,这部剧煞费苦心地向观众展示,抗议并不是敏感孩子的过度反应,而是更大范围内关于包容和社会正义的讨论。金智允愤怒地向希望息事宁人的院长表示:“他们为什么要相信我们?世界水深火热,我们却坐在这里担心我们收到多少捐赠、在《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上的最新排名?”
不过,尽管英文系深陷内忧外患的危险时刻,这部剧却利用种种细节暗示观众,能够让众人重新团结在一起的仍旧是他们对文学的热爱:无论艺术、语言和文学对不同的人意味着什么,这总是值得为之奋斗的。
当一个个关于现实的困窘被快速抛出后,在阳光照射的教室里,失去了系主任职位的金智允,重新回到了与学生们品味诗歌的甜蜜关系中,她充满感情地念起了艾米莉·狄金森的《希望是个有羽毛的东西》:“希望”是个有羽毛的东西/它栖息在灵魂里/唱没有歌词的歌曲/永远,不会停息/在暴风中,听来,最美/令人痛心的是这样的风暴/它甚至能窘困那温暖着/多少人的小鸟/我曾在最陌生的海上/在最寒冷的陆地,听到/它却从不向我索取/些微的,面包。
这与在免职听证会上比尔那段令人动容的肺腑之言相映衬:“要成为英文老师,就必须爱上故事,还有文学。当我们那么做的时候,永远都是想从他人的观点出发,试图占据一个不同的空间。沉浸在故事中时,我们身处各种可能性,而非现实生活中的种种压迫。文字是有生命的东西,就像跳舞,是一段进行中的对话。我们有时候太爱一首诗,每次拜读的时候都会学到新东西,感觉到自己被诗改变了,那是一段非常复杂,但也十分忠贞的关系。”最后,这部剧选择回归了英文系最初的温情。 英语美剧金智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