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关系里的“我是谁”
作者:杨璐口述·庄晓丹
我2013年回国工作,经历了这几年中国人对心理学认识逐渐深化的过程。一开始大家对待心理学,比如情绪、亲密关系中的种种概念,是一种将信将疑的态度。现在虽然知道它们的重要性,但大家对待心理学是工具化的,就是要用这个东西去达成某个目标。比如如何更好地控制自己、管理自己,让自己的生产力更高,或者为了学习跟孩子沟通,让孩子的成绩更好等等。
人们表现出的主体性很少,多是为了某些客观目的,或形势所迫来咨询。从我的临床经验看,100个人里可能只有1个人是完全为了探索自我而来的。通常多数来访者都是想知道“我该怎么办”,即使进行自我探索,一段时间之后,他也会说:“我已经知道自己什么样了,所以,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他们不太看重了解自己,对自己也不太有好奇心。如果认识自我这件事最终不能导向物质性的产出,他们就会觉得没有意义。不仅是“自我”这个概念,包括原生家庭、亲密关系、情绪等,大家都彻底冲向操作性了,完全不管这个概念是什么、有什么意义,就想赶快知道怎么做,怎么能达到目的。比如“关系”这个概念,中国的关系跟外国的关系差异很大,但中国的关系是怎么回事还没弄清,我们可能就直接把外国的东西照搬过来了。
在这种概念模糊的背景下,我们谈论中国的“自我”和“自我探索”,本身就是一件很有挑战性的事情。我甚至觉得西方意义上的“自我”,中国过去可能是没有的。西方的“自我”是一个独立的存在,而中国的“我”是关系性的存在,比如:对于父母来讲,“我”是子女;对于领导来讲,“我”是下属;对于妻子来讲,“我”是丈夫等等。“我”始终在一个家庭、组织、社会、阶层框架里,“我是谁”是一种社会标签,如果没有任何关系,“我”可能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如果从西方理论角度去考虑,中国的“我”是一种非常典型的青少年水平的“我”。美国发展心理学家爱利克·埃里克森曾经提出心理社会发展阶段理论,他把人的心理发展划分为8个阶段,不同阶段要发展不同的社会心理能力。在青少年阶段发展的“我”,是根据周围的人和团体来定义的。我们会观察到,人在青少年阶段非常喜欢抱团和比较,因为青少年的“我”完全是根据和同侪比较来发展和定义的。
但在这个理论框架下,“我”实际上还需要继续发展到成年人,成为独立的“自我”,然后进入亲密关系。西方有很多理论描述独立的、成熟的“自我”,简单讲,当一个人明确知道,他脱离了所处的家庭、社会群体、社会阶层和定义时,他是谁,这就是一个独立的“自我”了。如果一个人发展出独立的“自我”,处理亲密关系也好,其他问题也好,都会迎刃而解。
当下的中国人没有从关系性的“自我”,发展成西方意义上的成年人具备的独立“自我”。我觉得第一是没时间,第二是没榜样,还有就是中国文化本身也不太强调自我,不太支持这种发展。
如果按照心理社会发展阶段的理论,青少年时期应该发展基于社会关系的自我。那几年中国学生在准备高考。国外的青少年也面临上大学的问题,可压力没有这么大。我们的中学里孩子都快变成没有感情的学习机器了。我的高中班主任说,现在的孩子一门心思学习,除此以外同学之间互相都不怎么说话。功利主义、精英主义,以及家长、学校共同施加的压力,导致青少年没有空间去发展自我。这样的孩子是以小学阶段基于家庭的自我进入大学的,在大学甚至研究生阶段再发展青少年阶段的基于社会关系的自我,然后他们就毕业了,以这样的自我进入了社会。
进入社会就更没时间了,因为太“卷”了。现在的舆论是,人到了30岁还没有在社会上找到一席之地,人生基本就算失败了,似乎到了35岁就要被职场淘汰了,所以大家每一步都很着急。如果要发展自我,不说特别系统化、复杂化的条件,首先它需要一个人有时间去思考自己,有空间去探索自己。一个人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是需要跟人互动、在实践中试错的。我试一下这个,知道原来我是这样的,然后我再去试一下那个,发现自己其实不喜欢。现在社会快速发展、剧烈动荡,容错区间很小,一步错就可能步步错,前面没赶上车,后面可能就不许你上车了。大家是不太敢有勇气,去做探索自我这样“正事”以外的事情的。
家长的自我可能也停留在西方理论里那个青少年阶段。我们在养育中一个比较常见的情况是,父母的心理年龄大概在什么水平,孩子的生理年龄超过这个岁数就开始出问题。一个心理年龄12岁的家长带一个生理年龄18岁的孩子,他不可能告诉孩子18岁之后怎么办,孩子就只能自己摸索。
再者,中国文化本身是不强调也不太支持自我的,这可能跟农耕文明有关系。一个人是很难把地从年头种到年尾的,因为水利修建等都需要集体,农忙时一个人根本照顾不过来。农耕社会的客观现实是,无论一个人自我的程度怎么样,最终他所在的家族比较好,他也能比较好,并且年复一年生活变化不大。这样的社会形成了完整的规则,一个人什么阶段做什么事情,需要什么,都是差不多的,他只要跟着传统一步一步来,不出现杂音,就能运行良好。
现代社会具有全新的生活方式,并且始终在变化,但我们还是会受到传统的影响。人类对陌生的东西都是有警惕性的,传统对它的态度是不确定,甚至是排斥的。在中国,如果一个人表现得自我,不管他是真有自我还是假有自我,只要跟别人不一样,他就会受到压力。在这样的氛围里,大家更没有诉求去寻找一个独立自我,这是不被鼓励的,甚至会遭到负面反馈。
这一点在观察西方和中国的故事模型时也能看到,西方动画片里的主角常常跟别人不同,然后他会通过自己的努力,找到自己的不同点对于大家的重要性和贡献,于是大家就会觉得他非常棒。中国的主角是,他最开始跟别人不一样,通过努力和别人的帮助,跟大家一样了,于是大家认同了他。在中国,大多数人还是想着升学、工作、结婚生孩子、赡养父母,大家追求什么我追求什么,这样比较稳妥。
根据我回国之后的临床经验和日常观察,造成都市人心理困扰的原因可归纳为三条:自我物化、自我中心和自我折磨。
自我物化简单说就是没有把自己作为人来对待和尊重,大家都是生产工具,人本主义消失了。我觉得这应该算是某种现代化的产物。自我中心是人类的一个根本问题,事实上所有生命都是自我中心的,这里的自我中心不必然是自私自恋,而只是每个人最习惯的看待和评估外界的方式,都是从自己出发。作为人,我们考虑的是怎么让这种自我中心保持在一个健康范围内,如果它太严重就可能产生心理困扰。自我折磨是我自造的词,它是指人们经常由于过去经历的负面体验而持续折磨自己,即使现在的境况与过去已经截然不同,也仍然在内心复演,甚至在外界再造类似的痛苦。
首先说说自我物化。物化是这样一种现象,比如有公司的员工因为夫妻家庭原因提出离职,老板却让他离婚。这就是完全没有把员工当人来考虑,而是把他当作一个螺丝钉。对人的态度和对物的态度是类似的,彼此可以等价交换。自我物化是把自己当成工具。自我物化让人完全脱离了自己是一个有生命的存在这件事情,于是,人就不会重视自己的情绪、社会和生理需要,因为“工具不需要去在乎它的感受”。比如我经常遇到来访者的诉求是,如果没有情绪就好了,特别希望自己像机器人一样优化。这样的人还会常常压抑和贬低自己的情绪、情感需要,但人类偏偏是如果情绪和情感需要得不到满足就会极度焦虑、抑郁、慌张。
不仅如此,一旦把自己看成物品,而不是拥有独一无二属性的存在,他自身的价值感就不稳定或者特别低。因为,他把自己的价值跟外界对物件的估值等同了,而外界对物件的估值是不可控或者变化的。人的价值感常常是他的满足感和幸福感的主要来源,这样自我物化就导致心理困扰。比如学生被物化之后,价值就会被分数估值,考60分的学生没价值,考90分的学生有价值,内心就会持续波动。自我物化就像是人变成了一个空壳,外面挂着各种各样的附加值。一个健康的“自我”是不能忍受物化的,别人物化你,你会反感,你自己也不会物化自己,因为你不会把自己贬低到“不过是个东西”的程度。
自我中心,可能大家会想到自私、自大等词语,我要说的自我中心不单纯是这些,而是一种普遍存在的心理现象。心理学家观察儿童行为发现,比较小的孩子似乎不能分辨自己和外界是不同的,他会以自己的感觉为基础,认为周围的一切,包括他自己在内都是他的自我。周围有任何好事,等于我好,周围有任何坏事,也等于我坏。如果孩子能够健康发展,这种本能的自我中心性会随着长大自动消失,不过它会在未来以不同方式回访我们。有时候,我们不能把主观想法和客观事实完全区分开来。比如,医院里经常发生有些家属认为医生没有把病人治好,是医生不尽责。这是典型的自我中心思维的结果,家属没有考虑到现代医学的局限性、医疗过程的不确定性,全部都是主观的。
自我中心这种思维方式本身就会带来情绪压力。因为当事人从自己出发,很难意识到客观事实会由于各种条件而发生变化,并且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就造成很多心理冲突。我的很多来访者难以接受“事情有时候顺利,有时候不顺利”这个基本事实,他们觉得事情发展得“正常”就应该一直顺利下去,不顺利,一定是自己、他人或者世界出现重大纰漏。比如遇到考试失败、工作没起色、男朋友没回信息等,都是纰漏,可事情通常都是有起有落的,如果把每一次回落看成沟壑,这辈子心理上就把自己摔成残疾了。
如果这种思维方式进一步发展,进入到自恋程度,还能产生负罪感和无价值感。自恋除了让人自我感觉良好,还有一种隐蔽的表现形式,就是感觉自己哪里都不好。自恋的人认为自己对周围一切有影响力,如果负面成长经历过多或者处于恶劣环境,他们就会觉得周围发生的一切不好事情都是自己造成的。比如工作不顺利,给领导发短信没有回复,那可能是其他无关原因导致没有回复,这个人却拼命从自己身上找原因,陷入到自我攻击当中,直到彻底躺倒。
自我折磨的人,简单说,就是别人扎你一刀,你会晚上回家再扎自己十刀的类型。然后第二天你带着身上的十一刀去上班了,别人都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有时候你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干了什么,却已经心力交瘁。如果不是社会性因素,比如别人恶意对待,或者生理性原因,剩下绝大多数的长期心理痛苦,多少都有一些自我折磨的成分。这种现象可以用“童年逆境体验”以及它对成年后造成的影响来解释,有研究显示,如果童年经历频繁或者严重的不快乐、困难,即使成年之后逆境结束,童年时期的逆境体验也会在一生中对当事人的身心造成负面影响。
之所以产生这种现象,是因为童年为大脑和神经系统生长发育的时期,人由于求生本能,机体在发展中会根据环境进行调整适应。如果童年经历较为负面,大脑会将自己塑造为预期负面经验、关于负面经验的运行方式,并且为了应对随时可能发生的强烈负面经验而强化一部分功能、弱化另一部分功能,比如对外界刺激更加敏感,同时缺少长期处在平稳状态下的能力,甚至缺乏健康的自我调整能力。自我折磨比较厉害的人群,是心理咨询面对的主要人群。
有人认为健康的“自我”,或者说强大的“自我”,代表着事业成功或者赚了很多钱,因此,市面上流行“自我提升”的说法。实际上,自我健康跟赚多少钱没有必然联系,甚至一个自我健康的人不一定想赚那么多钱,因为他可能对金钱没有那么高的需求。
自我健康,意味着他的心态更加平稳、适应力更强。心理咨询中会用到一个词叫“自我强度”,它是指一个人面对痛苦、压力和冲突时,保持稳定、协调的自我,并应对外界的能力。自我强度越高的人韧性越好,且越不容易被外界胁迫所影响。比如他们不容易被PUA(诱骗洗脑)。PUA那种先贬低再操纵对方的方式,对自我强度高的人没有太大用处,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不会认同贬低,只会认为对方有问题。
自我强度高的人,通常对自我的认知也更加清晰,反之亦然。这通常不是多数来访者的目的,多数人其实只是单纯希望“感觉好”。尽管如此,我还是会尝试帮助来访者找到“自我”,把这作为咨询的一个组成部分。比如我会反馈,我观察到他的“自我”是如何运作的,我们讨论这样的运作会产生什么影响,有怎样的代价,来访者愿不愿意调整一下,或试试别的运作方式。如果他认同、愿意调整,我们会继续讨论,如果不认同、不愿意变化,那我们就做一些别的内容,或者他选择停止咨询。
很多来访者并不清楚自己的事情,经常是咨询师问一个问题就卡壳了。比如,有人被别人坑了,却还跟我说:“我对别人答应了一件事就必须做到底,否则就是不道德。”我问:“你从什么地方总结出来这个道德原则的呢?”他说:“不用总结,大家都是这样。”我接着问:“大家都是这样,你是怎么被坑的呢?”显然他的这个道德原则就是囫囵吞枣的想法,他根本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盲目遵从,并没有反思过自己的行事原则。再比如,有些子女坚信父母不爱自己,这可能是他们儿时某个时刻得出的非理性信念,然后他们就这么一直认为下去了。长大后,他可能发现父母为了他的事情跑断腿,才会疑惑:“我的父母会不会也是爱我的?”
问题是,如果对“自我”没有太多认知,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情况下会产生什么样的反应,就没办法信任自己、驾驭自己。因为不知道“我”里面是什么内容,怎么可能在应对一些事情时,心理稳定呢?这是很多人面临的问题。
探索和改变自我是一个充满坎坷的漫长过程。如果“自我”这件事两个月就能改变,可能再过两个月它就会变回来。稳定持久的改变不是一个速成的、线性的事情,也不可能经过一个短暂的培训就能找到崭新的“自我”。这个过程不一定只在心理咨询中发生,自我观察、经常反思、保持正念都可以对自我改善有帮助。这其中自我观察能力尤其重要,人需要观察自己每天是怎样生活的,意识到此时此刻在做什么,汇集关于自己的主客观信息,才能真正了解自己。
即使无法在短时间内发现、改变自我,对于“自我”,至少有一件事我们每个人都可以马上开始做,就是“自我关怀”。自我关怀在西方是一个非常热门的议题,它是对工业化和消费主义的反思,考虑现代社会是不是太忽略人本身了。它主要涉及一个人如何在身体、心理、关系和生活等层面,良好地照顾自己,以使身心在激烈的社会竞争中,以及不那么友善甚至恶劣环境中,仍能保持相对健康的状态,体验到稳定感和满足感,并有能力和能量继续追寻自己感兴趣的方向,完成对自己有意义、有价值的事情。
现在生活压力大,竞争激烈,大家都在追求经济利益,谁也顾不上关怀谁,自我关怀至少可以对自己人道主义一点,减少一些我们前面说到的自我物化、自我中心和自我折磨问题;从更深层次来说,很多中国人是通过关系操纵别人来满足自己的需要,如果能自己满足自己,可能就不那么需要依赖别人和中国式关系了。
如果说达到“健康自我”的状态,我觉得这是一个比一般人想象的要高得多的标准,我们在咨询中都不会说以来访者达到“健康自我”为目标,大多数时候帮助他们调整到一个适应生活的状态,就停止咨询了。他继续探寻什么,改变什么,就是私人的事情了。而且人是社会性动物,没有那么容易独善其身,如果周围环境有问题,人很难始终保持完全健康状态。
真正“健康自我”的状态,我在其他地方看到过一条总结,觉得很有道理,它说的是:健康自我是以爱为基底的,不健康的自我是以恐惧为基底的。健康自我的基底可能是无私、耐心、温暖、包容、公义等等。它们是健康自我行动时的根本动力;而以恐惧作为基底的自我,做每一件事情都是因为害怕,都是为了逃避和防范危险。人们常常以为这样他们能够获得安全感,但很多时候,这样的行动只会继续维持他们的恐惧感,因为他们的自我永远生活在对恐惧的应激之中。 自我中心自我心理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