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冈田在那里,去喝杯咖啡吧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作者·库索
没人知道他的底气从何而来。周围无论谁看来,他都只是一个失意的中年男人。这个男人的人生本应该有另一番风光境遇:京都一个吴服商家里有三个儿子,他是次子,但就在他20岁那年,父亲宣布将由他来继承家业——看中了他善于人际交往的性格,认为是做销售的好材料。为此要先了解外面的世界,父亲对相识的店主请求:“请收留他5年!”便将他送到室町通上一家陈列了许多高级品的大型吴服店,他从此开始修业生涯。可是命运时常会急转直下:90年代日本泡沫经济崩溃,余波影响到京都的吴服业,个人经营的小店铺接连倒闭。5年过去后,父亲告知他:“不必再回来了。”但父亲没看错,他确实是做销售的人才,修业的吴服店的社长拜托他继续留下,他心想:规模那么大的店,应该没有问题。又过了5年,这家大型吴服店也不能幸免,还是倒闭了。
那是2002年的事情,一个中年男人被堵死了前方的路。可命运就是如此不按常理出牌:6年后的秋天,代表小川咖啡的咖啡师冈田章宏,真的在日本咖啡师竞技大会上成为了“日本第一”。他晋升年轻咖啡师憧憬的偶像,被小川咖啡视为广告招牌,又过了些年,他说厌倦了这种生活,辞职开了一间自己的咖啡馆,取名オカフェ キョウト(Okaffe Kyoto)。来到这家店的人们,与其说是为了喝一杯咖啡,不如说“去见冈田”的心愿更加强烈,遇上樱花季或者红叶季,来自全国各地的粉丝会在门前排起长队。如今的冈田章宏,是人们口中“日本咖啡师的代表人物”,也是“全京都最有名的明星咖啡师”。
Okaffe Kyoto位于四条繁华街后某条隐秘的小巷尽头,尽管这让它的店面显得不那么醒目,但冈田本人对此却很满意——因为红色顶棚在灯光的照耀下,将整条小巷都染成了粉红色,粉色的时空通道尽头有一个巨大的人形立牌,是冈田的全身剪影。这不是一间咖啡馆的常规设计,令人联想起在新宿街头见过的那些牛郎店招牌。等我和他更熟一些的时候,开玩笑地谈起那一幕最初带给我的视觉冲击,他得意扬扬:“很性感吧?”
冈田现在几乎终日都在店里,因为店名的意思就是“冈田的咖啡馆”,刚开店时还有句宣传语:有冈田在的咖啡馆。如今大家都知道他在这里,就不再提了。一天中的大多数时候,他都站在一张长条吧台内侧,亲自给坐在眼前的客人制作咖啡,无论有多忙,嘴上从不闲着,总是和某个客人聊着天。空下来的时候,他也坐在吧台前用电脑处理工作事务。一次我中午去,他就坐在我旁边吃午饭,吃的是和客人一样的肉堡盖饭——这种全然不避嫌的作风,令这间小小的咖啡馆洋溢着生活气息。
冈田咖啡馆里那张长条吧台,更像是在居酒屋才能看到的设计——如今在京都的新派咖啡馆里,很少有人会使用这种吧台。长条吧台是从一位名叫顺子的老太太那里继承下来的。准备开店之初,冈田先是委托专业中介寻找店铺,条件是“在四条绫小路通一带”,此地虽在街巷之中,却是京都最中心地带,向来是饮食店和酒店的激战区,连续找了几家不动产公司,对方都表示很为难。从最后一家出来,冈田决定放弃这个策略,自己走路去找。“老旧的喫茶店缺乏继承者,肯定会有那些开不下去要转让的店。”他心想。10分钟后,他走进了TeaRoom Jun(顺子的喫茶店),面积15坪(约50平方米),座位数23个,一切都刚刚好——而店主,就是在这里经营了40年的顺子。
“这家店准备开到什么时候?”对初次见面的顺子,冈田单刀直入。顺子表示,如果顺利,希望来年能关店。和自己的开店日程表完美契合,冈田窃喜,立刻提议:“不如转让给我吧?”这才知道顺子已经和许多人谈过转让的事情,有兴趣的人很多,她都一一拒绝了,原因各种各样,最主要的是:酒吧和居酒屋之类绝对不行,会打扰周围的邻居。而冒失的冈田之所以不费力气就说服了顺子,还要多亏小川咖啡的红线——顺子的喫茶店一直使用小川的咖啡豆,送货上门的营业人员态度亲切,值得信赖,给她留下了好印象。冈田名片上的“小川咖啡 咖啡师”的字样,令他很快得到了顺子的信任。
冈田咖啡馆从顺子喫茶店那里继承下来的仅有这张长条吧台而已。他向我展示过一张顺子喫茶店的老照片,那是一间老旧的、昏暗的、看上去年轻人绝不会踏入的店,全然是昭和古朴氛围;入口处堆着大沓报纸,卡座上零星坐着几位老头儿,在他们头顶上腾起阵阵烟雾。冈田指着吧台里一个弯着腰的背影给我看,是顺子。
“顺子喫茶店可以抽烟,客人100%都是大叔,吃着饭读着报纸,沉浸在尼古丁的快乐之中。店里还放着漫画,还有许多人是来读漫画的。”改造成冈田咖啡馆之后,店内全域禁烟,过去的大叔们就不再来了——一家不能抽烟也不能读漫画的喫茶店,对他们来说失去了灵魂。但也有那么几个只想悠哉喝一杯咖啡的,成了冈田咖啡馆的常客。装修完刚开业的时候,顺子来祝贺过一次,但她原本就是因为身体不好才决定关店,很快就住进了养老机构,冈田去医院看过她一次,说了许久的话。
“顺子来的时候说什么了?”我问。
“说变得漂亮了。”冈田像一个得到表扬的孩子般露出了笑容,“这个房子还是顺子的,她是房东,才会怎么改装都任由我来。”
如今,从顺子喫茶店继承下来的那张长条吧台前,总是热火朝天地进行着谈话,主导者当然是吧台内侧的冈田,他是一条线索,将吧台位上的人们都串联在一起。那里成为一个人与人之间的交集,许多来到冈田咖啡馆的客人就是在吧台前彼此认识的,这一次见过约着下一次再见,成为熟人之后,再来店里遇见,就径直坐在对方身旁,互相问候:“最近,如何?”店员对这些熟客说话也像对暗号:“还是那个吗?”要等咖啡和食物端上来,才知道他们点的是什么。对于初来乍到者来说,要立刻进入那个领地稍稍有些困难,然而一旦融入其中,很快就会拥有新的社会关系。
长条吧台就像冈田咖啡馆的灵魂,尽管内装已经改造得现代时尚,名字也取作“咖啡馆”,但骨子里仍是昭和时代的喫茶店精神。
“喫茶店和咖啡馆有什么不一样?”我曾对此疑惑。
“在喫茶店,人们的距离更近。在咖啡馆,人与人之间要么没有交流,要么交流的时间很短暂。喫茶店不一样,是能够进行悠闲谈话的地方。”冈田尤其不喜欢连锁型咖啡馆,客人全都面朝墙壁或是窗户而坐,谁也不会跟送来咖啡的店员聊天,店员和客人之间是一种“背对背”的状态,而在冈田的咖啡馆,冈田和客人之间永远是“面对面”的。座椅全部面朝墙壁的咖啡馆和设置了长条吧台的喫茶店,是两个不同的星球。“在咖啡馆里人们摆弄着电脑,是要享受独处的时间。在这里不一样,即便是不认识的人之间,大家也会一起聊天。坐在邻座的人,我会向他们介绍彼此。熟客经常来,最近工作如何?在思考什么样的事情?听一听他们的谈话,我也能学到很多东西。”这种交际愈发像是在居酒屋,只是在冈田的店里,人们不需要酒精作为催化剂。
在咖啡馆最重要的是相遇,冈田觉得,这里是人与人连接的场所。有这样的观念很自然,他的外婆从前就是经营喫茶店的,还是高中生的母亲在外婆的店里帮忙,被经常来店里的熟客搭讪,那人后来成为他的父亲——如果没有父母在喫茶店的相遇,就不会有他。冈田出生时,外婆已经去世,但还是常常被母亲带去喫茶店,他从小就喜欢喫茶店的空间,认为有没有咖啡倒不重要了。时间过去半个世纪,在一家店里相遇然后结婚,这样老土的故事还会发生吗?会的。去年9月,冈田咖啡馆可爱的店员女孩,就和经常坐在吧台前的一位客人结婚了。生日和婚期都在同一个月,从其他熟客那里得到了一大堆贺礼。“恭喜啊,在吧台前遇到了超帅的老公!”一些熟客调侃说。“不错呢,在冈田咖啡馆找到了老公!”冈田也笑着说。
“所谓相遇的空间,是这么一回事啊。”我对冈田感叹。
“对哦,吧台就是这么一个场所。像这样几乎没有距离的座位,是可以把人和人联系在一起的。”
“在这里成为朋友的人有很多吗?”我又向他求证。
“很多很多,熟客们甚至结成了一个小团体。大家经常坐在一起吃午饭,有时也会出去吃晚饭,在居酒屋喝两杯,擅自就这么做了,我参不参与反倒不重要了。”这是冈田咖啡馆作为空间的意义,它确实成为了京都城中一个社交场。
我也问过他:“店里总是那么热闹,考虑过不想说话的客人的心情吗?”
“想一个人待着的,或是和朋友来聊天的,不会坐在吧台位。”在冈田的咖啡馆里,设计了两种位置空间,吧台之外,还有几张零星的桌椅位,店员们对推门进来的客人说的第一句话是:“欢迎光临,请随便坐自己喜欢的位置。”对于想独自待着的人,冈田会礼貌地保持不打扰,也不轻易搭话。偶尔,有人误入吧台中间某一个空位,一本书读到中途,抱怨道:“太吵了,我能换个位置吗?”冈田也欣然接受。但他从来不阻拦侃侃而谈的客人。熟客们也都自觉,平日里虽然会坐上很长时间,但遇上生意好的时候,看到新来的客人在等位,便会主动让位——只要门外有人等待,在店里还悠然耗下去的人,很少见到。
咖啡馆不仅是相遇的场所,也是放松的空间。人们来到这里,聊着天,倾诉生活的闲话,并不是日常生活中什么大不了的存在,但许多人在感到疲倦之时,会因为喝了一杯咖啡而得到治愈。“只要500日元就能得到的治愈,不是很神奇吗?虽然也有很多其他类似的场所,但都很贵,比如牛郎店。”如此看待性价比,是冈田奇怪的脑回路。
我的确真实地感受过来自冈田咖啡馆的治愈时刻。那是周三早晨10点刚过,店开门不久,冈田在眼前泡咖啡,我一边跟他闲聊,一边等待早餐。有那么一段沉默的时间,我感受到了听觉上的极度舒适:先是熟客推门进来,店员女孩招呼着说“早上好”,进来的人也连声说“前阵子多谢了!”接着推婴儿车的年轻父母走进来,也是熟人之间的招呼。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小孩子在店里乱跑、含糊不清地喊着“爸爸”“妈妈”的声音,吧台内的咖啡机不停地磨着豆子的声音,盘子和刀叉碰撞发出的清脆声音。在这之中,断断续续响起清脆的铃铛声,这些充满了人间气息的声音,能够治疗一万个夜晚的失眠。
我不止一次向冈田表示过我对那个挂在门檐上的铃铛的喜爱,被告知初衷只是出于一种实用需求:站在吧台里看不到玄关的位置,需要靠声音来判断有客人走进来了。“挂着那种老土铃铛的店,现在渐渐没有了呢。”他偶尔会自嘲。但我还是很喜欢,总有个感觉:每当铃铛响起的时候,冈田咖啡馆的故事就发生了。
我在冈田咖啡馆等候得最多的早餐是鸡蛋三明治。内馅是京都常见的厚玉子烧,外皮却不是吐司,而是铜锣烧。搭配两种蘸酱,一种是加入了盐和芥末的蛋黄酱,另一种是加入了甜蜂蜜的马斯卡邦尼奶酪酱。玉子烧使用四个鸡蛋制成,约有5厘米厚,吃起来有点儿费劲。但异想天开的创意,无论谁初次看到都会惊呼一声“这也太厉害了!”,所以成为冈田咖啡馆人气最高的名物。这是冈田从一位法式料理师朋友那里得来的灵感,后来冈田咖啡馆在岚山开新店,他又想出来一个更乱来的菜式:肉堡铜锣烧。在铜锣烧的外皮中夹上热乎乎的肉堡,用白味噌作为酱汁,“味道真的很好”,他强烈推荐我去吃。
冈田有一种铜锣烧执念,他从前就坚信不疑:和咖啡最搭的食物是铜锣烧。冈田咖啡馆也提供传统的铜锣烧,可以选择红豆馅或是白豆馅,年轻人喜欢的一种,还要在红豆馅上再夹一个香草冰淇淋。除了铜锣烧,早餐还有烤吐司和松饼之类,午餐则是咖喱饭和拿坡里意大利面等等。说起来,咖喱饭也是按照顺子老太太教的方法做的,一半米饭一半咖喱,铺上一个煎蛋,也是昭和的味道。
冈田是那种主张咖啡馆里应该有食物的一派,但不愿意做麻烦的食物,若是为了准备食材在开店前就崩溃了,就是喧宾夺主。近来城中只卖咖啡的咖啡馆越来越多,他也不想那样,“因为希望熟客和附近的人们常来,只卖咖啡的话,大家很快就厌倦了。还是要不同的时间段可以吃到不同的东西,有早餐,有午餐,有甜点,考虑着什么时候来,该吃点儿什么,这样比较有意思”。最近几年,京都的最新风潮是立饮咖啡店和不设桌椅的外带咖啡屋,他不能感受其中的魅力,“感觉很冷”。
冈田从小川咖啡辞职也是出于类似的原因。在那里工作了10年,从打工者变成咖啡师,登顶“日本第一”后,他开始担任管理职务,主要工作是培养后辈,很少出现在店里。继续做下去也是前途无量的工作,但不能在客人面前工作,不是心之所向。进入40岁,他开始思考人生下一阶段该怎么办,最终决定辞职。在他的内心深处,甚至小小地抵抗着“咖啡师”这个头衔,认为太不平易近人了:“好像是高级研究者一样的感觉,充满了距离感。”他愿意定位自己是“提供服务的男人”,常常对人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服务业更有趣的职业。我对竟然有人喜欢从事服务业而感到吃惊,冈田深知这个道理:“在日本也一样,服务业是最辛苦的,工作时间很长,赚钱又慢又难。”但他还是喜欢,一半是对自己交际能力的自信,一半是觉得和客人交往很有趣。“如果在乎钱,不从小川咖啡辞职会比较好。但那样继续下去对自己的人生好吗?我觉得不太好。不是钱的问题。”从事服务业带给冈田的快乐,是客人喝到美味的咖啡之后露出的笑脸。向人展示笑脸,收获他人的笑脸,“世界大赛也好,小小的咖啡馆也好,让眼前的人感到快乐,是我的工作”。
当年他刚失业时,第二次咖啡浪潮正在席卷日本,他心中第一次有了想法:不如做喫茶店老板吧?这个愿望没来得及实现,他就看到了小川咖啡本店招聘店员的广告,立刻打电话去面试。经济压力和人生迷茫之类的问题从未困扰过他,主要原因是妻子很支持他做这件事,且当时两人还没有孩子。时薪虽然只有800日元,但他每天工作12个小时,一周只休息一天,每个月也能有25万日元的收入。长时间连轴转,有人会抱怨辛苦,冈田却发自内心地喜欢这份工作。“我本来就是喜欢忙的那类人,而且每天就只是不负责任地聊天而已。那个时代,周围打工的全是女大学生,和大家说说笑笑地度过每一天,工作是很快乐的。”
“但你当时说了想成为日本第一吧?”我想起他的野心。
他坦白道:“只是因为那个时候觉得:成为日本第一应该不错。对自己未来的人生是如此,对小川咖啡来说也是如此。”
1952年创业的小川咖啡是京都知名的老牌咖啡店,创业者小川秀次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被征兵到巴布亚新几内亚拉包尔,在那里第一次邂逅了尚未在日本流行开来的咖啡豆,战争结束后,他在京都开始了咖啡豆批发事业。60年代后期,日本迎来了第一次咖啡浪潮,个人经营的喫茶店在街市中涌现,多数只提供咖啡、轻食和烟灰缸,因此也被称为“纯喫茶风潮”——1982年,日本全国的喫茶店数量达到16.2万家,店内常常可见人们约会和商谈的身影。在这之中,小川咖啡作为代表京都的名店,也是最早开始自家烘焙咖啡豆的店铺之一,当时流行的重口味深煎咖啡,如今在店内还能喝到。
31岁决定成为咖啡师的冈田章宏,无论职业起步还是人生规划,都是一个难免让人觉得“太晚了”的年龄。但命运似乎执意要让他走这条路:这个行业在日本也才刚起步,他遇上了小川咖啡刚启动的咖啡师育成制度——2000年前后日本的第二次咖啡浪潮中,流行了很久的美式咖啡被意大利浓缩咖啡所取代,小川咖啡急需拥有专业技术的咖啡师,在社内开始了咖啡师育成制度。这一制度日后为它培养出不少明星咖啡师,如今这家店仍以“我们是京都的咖啡职人”作为品牌宣传口号。
“日本咖啡师竞技大会”始于2002年,优胜者可以代表日本参加早两年创办的“世界咖啡师大赛”。比赛以意式浓缩咖啡为基础,在15分钟之内制作三种咖啡饮品:纯粹的浓缩咖啡、加入牛奶的咖啡饮品和咖啡无酒精鸡尾酒。从今天大会官网上的章程来看,考察内容不仅仅是味道,还重视整个过程中的“适切性、正确性和连贯性”。
冈田章宏第一次挑战“日本咖啡师竞技大会”是在2005年,成为“日本第一”则要到2009年。尽管读过杂志的他觉得“我也可以”,但直到第一次参加比赛,才知道一点儿也不简单。他至今仍记得初次站在赛场上那种“什么都不懂”的心情,幸好在比赛中见识了真正专业的咖啡师,得到启发,回去之后立马组建了团队,带领团队不断做研究和试验,碰撞创意。因为当时在大会中获胜的优秀咖啡师都在东京,他经常搭乘夜间巴士,花8个小时前往东京——虽然坐新干线两个小时就能到,但费用却是巴士的5倍——到了东京,立即前往各家咖啡馆巡礼。当时的状况,按照本人回忆,“像个笨蛋一样对他们说,我对咖啡师有兴趣,能不能教教我?”他因此学习到许多东西,2006年再参加比赛,已经拿到了日本第六名的成绩。2008年2月拿到日本第二名,与冠军失之交臂,但获得了参加“世界咖啡拉花艺术大赛”的机会,目睹了世界上最优秀的咖啡师都是怎么做的,又偷学了几招。2008年9月的那次比赛,终于成为了“日本第一”。在他自己看来,优胜的原因在于——“和其他的队伍相比,练习量和练习时间是压倒性的,每天都要练习到很晚,一天也没休息过,时刻思考着比赛的事情。”
那个令冈田成为“日本第一”的比赛作品,如今他愿意谈及的只有:因为是9月,所以使用了秋季的旬物,无论是咖啡豆本身,还是咖啡主题鸡尾酒,都发挥了京都人对四季的敏锐嗅觉,尤其是后者,甚至还使用了栗子。在之前的世界咖啡拉花比赛中,他别出心裁地设计了一幅浮世绘图案,是从过去的吴服业中学到的经验——世界会对日本的传统元素产生兴趣。我找到了2008年冈田屈居亚军的那场比赛的新闻报道,文中有一张他年轻而青涩的照片,说他长得神似演员押尾学,评委们的高度评价更多来自他活泼的现场表演。有一个细节,比赛结束后,主持人问:“你长得这么一表人才,在店里很受欢迎吧?”“对,很受欢迎!”他斩钉截铁地回答。没见过这样的日本人,会场陷入了爆笑的旋涡。因此,尽管只获得了第二名,那篇新闻的作者写道:“从前没有过的日本新类型的咖啡师诞生了,真让人兴奋。”
无论第一名还是第六名,那些奖杯如今都陈列在冈田咖啡馆内,和冈田聊天的时候,抬眼就能瞥见它们。“日本第一”是什么样的心情?我问他。他轻描淡写地说:“在我心里,真正的‘日本第一’并不是大会中的东西。”在日本咖啡师的比赛中,有很多严格的条目规定,咖啡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准确而琐碎,为了获得优胜,不得不去遵守。但真的成为日本人口中的“日本第一”之后,他才第一次明白过来:所谓咖啡,不是人们坐在一起、露出严肃复杂的神情,点评该或不该的东西,它应该是为了让人们放松而存在的东西。2016年开业的冈田咖啡馆,也是一个他想借此向人们传达咖啡理念的地方:咖啡馆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咖啡文化是一种怎样的生活文化?
严格讲究咖啡豆产地,使用价格高昂的咖啡机来制作咖啡当然很好,但比起这个,他更希望营造一种“冈田这个人泡的咖啡的味道”。制作出好喝的咖啡是工作的理所当然,擅长咖啡拉花也是工作的理所当然,但一味地追求技术和知识,不是他工作的本质。
只要去过一次冈田咖啡馆的人,就能理解他的工作本质是什么。长条吧台的内侧是冈田的舞台,他每冲泡一杯咖啡都是在表演;和客人聊天的时候,绝不刻意压低声音,而是尽可能地让所有人都听见,时而还有夸张的肢体语言。他本人对此很有自觉,称为一种“吧台服务”,为了让客人放松心情,故意加入了娱乐表演元素,确实是一种舞台——他从还在小川咖啡打工的时候就确定了这种路线,当时那里是他“打工的舞台”。如此就能理解他为什么会讨厌那些座位面朝墙壁的咖啡馆了,他笑着指向自己:“我希望大家面朝这边!难得冈田站在这里。”他也不喜欢那些一味强调沙发多么舒服、风景多么好的店,比起被说成:那里的沙发很舒服,我们去那个店吧!他希望被说成:冈田在那里,去喝杯咖啡吧!“因为我一直在等着啊!”他露出了害怕寂寞的神情。
如果要看谁到了50岁还像个少年,就去看冈田。我后来明白了他的天真全然来自生活在熟悉安全的环境中。从冈田咖啡馆的落地窗望出去,有一次他指着不远处的一幢建筑对我说:“那里是我的小学。”据说他从小学时代起就“立志要惹人注目”,在棒球队担任的是四番打者的最强明星位,中学加入排球队,也是王牌打者兼任队长。当然也做过学生会长。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地盘,在街坊关怀的目光中长大,这样的性格从未发生变化。坐在冈田咖啡馆的客人,有许多是看着他长大的,某天他介绍邻座的一位阿姨给我认识,说从他的小学时代就对他关怀有加。冈田哪里好啦?我问那位阿姨。她顾左右而言他:“这个人啊,最喜欢自己了。”
在日本,人们通常以“为他人考虑”来要求自己,在群体中要服从大溜,从事服务业更是要湮灭个性,冈田是稀有动物,明白了他的天真,就能明白他为什么会受欢迎。他把咖啡馆Logo设计成自己的剪影,无论咖啡杯、咖啡垫、咖啡包装,还是各种周边产品,剪影多到了泛滥的地步。我怀疑全京都应该找不到第二个如此自恋的店主,对此他泰然自若:“这样反而好懂,大家一看就知道是冈田。很多人还说,比起我本人,这个剪影才是本体的冈田桑。”我有一次还从他那里得到了两张大头贴,“是贴纸哦”,他拿出他的手机给我看,“像这样贴在手机上,很可爱啊!”我不是狂热的粉丝,拿着那两张贴纸为难许久,不知该把一个中年男人的头像如何处置才好。京都咖啡馆店主之间关系都很好,大家也纷纷对着冈田的大头贴摆手:“换我绝对做不到!”他模仿那些人的语气,用关西腔重复了两次给我听,又笑道:“有人说做不到冈田那样,更多人心里是想,绝对不想做冈田那样的人啊!”内敛的日本人确实很少会像冈田这样,在社交媒体上高调宣称“全国五万五千人的冈田粉丝”——这个数字是胡乱编的,对他来说,要表现人数非常多,就是五万五千人。因为这是甲子园球场的最多容纳人数,过去他常在收音机里听到:“今天阪神老虎队的比赛也来了五万五千人满员的球迷!”灵光一闪用起了这个梗。冈田是这么一个有野心的男人,目标是拥有和阪神老虎队一样多的粉丝数。
因此,冈田不太像一个从未离开过京都的京都人,这城市丝毫没有将保守和清高遗传给他。他从不拒绝任何采访,出席一切邀约活动,比谁都喜欢出现在电视节目上,一点儿也不像个外行。他对待镜头尤其敏感,咖啡馆里的客人要是举起了相机,他绝不会假装不知道,立刻进入被摄体模式,还发明了自己的招牌动作——很多人把他的照片发到Instagram上,问,这手势到底什么意思?一次几个客人聚在吧台前讨论,他才回忆起来,最开始似乎是为了指挥摄影机吧?这边,准备好了吗?那边,准备好了吗?手势就这么沿用下来。
我一次也没见过冈田情绪低落的样子,终于忍不住问他:“你有不想说话的时候吗?”
没有!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活到50岁,“今天不想说话”的情况一天也没发生过。“因为我是个怕寂寞的人啊。希望被他人承认,希望被他人表扬,希望有人是因为想和我说话才来到这里的,这些东西是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燃油。如果这些都没有了,恐怕我就无法前进了。相比之下,钱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天性如此,他也从来不刻意思考和客人聊天的话题,当客人走进来,心情好还是不好,身体是不是感到疲倦,和周围的人是不是合得来,就好像面对飞过来的球下意识要避开一样,身体和语言无意识地就会做出表达。
我真心羡慕:“是一种才能呢。”
他毫不谦虚:“我也觉得是非常了不起的才能。”
冈田经常受邀去给咖啡专门学校的学生上课,老师希望他能够给学生讲一讲“像冈田桑那样,和客人之间保持距离感和亲切感,那样自由交流的氛围,要怎样才能做到?”他就被难住了。他可以教给学生的,例如咖啡机的使用方法,冲泡出好喝的咖啡的技巧,给咖啡拉花的诀窍,但是如何和客人交流,却是无法教授的。“例如教给他们拿铁艺术,只要能够漂亮地拉出花来,就是成长了,是一目了然的成果,用眼睛能够确认。但是服务与交际,是用眼睛难以确认的成果,而且,就算我把冈田的做法教给他们,我认为也是很难模仿的。”这是他与生俱来的特质,换一个人来做,没准就会引起客人反感,所以他从不要求冈田咖啡馆的店员都变成他,他甚至担心,“搞不好会引来一大堆投诉”。
“咖啡师”正在成为日本年轻人中越来越受欢迎的职业,听上去时尚自由,又有冈田这样的明星咖啡师案例在前,对于不愿意去大公司就职、不愿意在条条框框里生活的新世代来说,似乎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他们去专门学校学习咖啡专业知识,以成为咖啡师为目标,愿望是未来开一间属于自己的咖啡店。冈田对此深有体会:“在我年轻的时候,咖啡是大叔们的饮品,几乎没有年轻人热衷。最近完全不同了,前不久我去参加一个咖啡展示会,几乎看不到穿着西装的大叔,全是穿着T恤的年轻人。”
如今,冈田在京都已经开了三家店。2019年开业的冈田咖啡岚山店和2020年开业的甜品店Amagami Kyoto,都是和年轻人合作的结果。在岚山担任店长的,是过去在小川咖啡跟随冈田学习了4年的后辈山本顺平,他后来只身去了德国修习,成为德国第一个以“咖啡师”名义拿到工作签证的日本人。回到日本后,他成为了冈田咖啡馆的焙煎师,同时在岚山店开设了焙煎所,之前一直使用小川咖啡豆的冈田咖啡,终于有了自己的原创咖啡豆。在疫情中开业的甜品店Amagami Kyoto,店长则是仅有23岁的甜品师驹井惇希,这位从加拿大学习甜品回来的年轻男孩,因为偶然坐在冈田咖啡馆的吧台前而和冈田结缘,在冈田的策划下,开了一家主要面向年轻女性的可爱造型的泡芙店。
“冈田咖啡馆只有23个座位,范围有限,我想在更广阔的范围内制造笑容。如今有了山本,有了驹井,都很年轻,他们也都能笑着做自己的事情就好了。”50岁的冈田,从一个人变成了一个团队,如果哪天又在吧台前遇见了什么有趣的人,团队兴许还会继续扩大下去,他尽管偶尔会抱怨累,终究是更热爱挑战的那类人。
成为冈田团队的一员,他只有一个要求:会笑的人。能在客人面前笑着工作的人,也能给客人带来笑容,这比任何技术都更重要,技术是日后可以慢慢学习的东西。2021年新年之前,冈田咖啡馆进入了第五年,冈田的经营理念还是一如既往——“创造笑容”。为了给客人创造更多笑容,新年那几天,他穿着和服站在吧台后面制作咖啡,也向客人提供限定数量的红小豆年糕汤。这是日本传统的正月演出,情人节、万圣节和圣诞节也会有类似的活动,冈田咖啡馆偶尔像是“Cosplay咖啡”(变装咖啡)一样,充满了即兴演出。
这个男人的内心,也许远比在人前展示的要细腻温柔。例如他每天早上前往咖啡馆之前,要先给正在读中学的女儿制作便当;例如他偶尔会在工作结束后独自去附近的居酒屋喝一杯啤酒,那时候他是安静的;例如他会在心里始终惦记着客人的事情,记得住最长交往的客人已经超过15年,如果哪个老爷爷连续几天不来,忍不住要偷偷担心。
但那样的冈田未必会比一个热闹的冈田更有趣,于是还是更愿意这么跟他聊天——
“冈田桑下一个野心是什么?”
“想成为日本第一有趣的咖啡师!”
“已经是了吧?”
“对,搞不好已经是了!那就快乐地享受这个有趣的第一吧!”
咖啡咖啡制作咖啡行业咖啡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