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曜社咖啡店:三代人造就的茶文化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六曜社咖啡店:三代人造就的茶文化0作者·库索

2020年,奥野薰平37岁。年末,在京都一家媒体的邀约下,他和父亲奥野修做了一次公开对谈,聊及了六曜社的历史与传承。这个时候的他,甚至已经能从音乐层面理解“喫茶店的美学”了,他说,在这个空间里,拥有最高的背景音乐,不是演奏的曲目,而是随机发生的各种声音组合:机器研磨咖啡豆的声音、热水沸腾的声音、餐具撞击着铁盘的声音、马克杯放在桌上的声音,打开一张报纸的摩擦声、一些细碎的谈话的嘈杂声、门外的脚步声与车流声,有时还有雨声……这是由客人参与共演的、专属于喫茶店的背景音。谈话结束后,薰平向观众冲泡了为这天特别烘焙的咖啡豆,父亲即兴弹起吉他来,让他拥有了另一种背景音乐。父亲性格沉默寡言,自小家人之间就不会谈及太过深入的话题,这时他才意识到:原来即便平日疏于交谈,父亲也在考虑着各种各样的事情。那是一个奇妙的片刻,是借助咖啡与音乐这两样父子一致认为的世上最美妙的事物,令他们之间可以不通过言语,达到了一种心灵相通。

这一年,六曜社顺利迎来了70周年,也是奥野薰平回归的第八年。这间面朝河原町三条大道的家族喫茶店,已成为京都人公认的“提供咖啡和甜甜圈的老铺名店”,如今薰平和父亲分别负责着地上店和地下店的营业。两间店虽在同一栋大楼内,却有各自独立的入口,营业时间和提供的服务也风格迥异。地上店是京都典型的“王道喫茶店”,早上8点从烤吐司搭配咖啡的早餐开始,一直营业到深夜10点半;店内35个座位,皆为桌椅席,客人们常要拼桌,是京都令人怀念的“相席文化”;吧台前整齐地摆放着当天各种新闻报纸,客人随意取阅,从爱读报纸的老年人到附近的上班族和专程前来的学生,都是常见的身影。地下店到了正午12点才开店,入口像一个神秘的黑洞,令初来之人不免犹疑。店内比地上略狭窄,设置有三组沙发席,独自前来的人们更喜欢坐在吧台前,那里有14个位置,抬头便是奥野修在眼前冲泡咖啡,他身后的架子上摆着一排玻璃罐,装着十几种不同种类的烘焙豆。这一年,奥野修68岁,除了每周一天的休息日,依然每天站在吧台内,慢悠悠地为客人冲泡咖啡,下午6点,他回到家中的烘焙小屋,准备第二天的咖啡豆。

六曜社咖啡店:三代人造就的茶文化1地上店和地下店的速度也明显不同:地上店强调“快速”,冲泡一次咖啡大约可供10人份,客人点单后,迅速就能端上来,是高效率、高回转的空间,适合那些需要找个地方休息片刻,或是填补时间空隙的人。近年来由于京都推行禁烟条例,地下店禁了烟,但地上店还是在中午12点后为客人开放吸烟时段,因此在这里常常可以看到的景象就是:一杯咖啡、一个特制烟灰缸、一盒六曜社原创火柴,客人的脸藏在报纸之后,烟雾腾起。地下店则追求“慢”,听过客人的需求后,才开始手磨豆子,用滤网一杯一杯冲泡,因此坐在吧台前的客人,总是那些想要一个人待着,慢慢享受悠闲时光的人。了解六曜社规矩的熟客,如果坐在地上店,30分钟之内就会离开,给后面等待的客人留出座位,而若是在地下店,许多人会在1小时之后才缓缓起身,也有人2小时3小时地待下去,不会被催促。无论在地上店还是地下店,都能吃到六曜社的另一个名物——甜甜圈,是薰平的母亲美穗子的代表作,生意好时每天能卖出100个,有时刚过中午便会售罄。下午6点过后,地下店的营业也并未结束,从此时至深夜11点,这里会变身酒吧,提供威士忌和鸡尾酒,也能继续喝咖啡,很长一段时间由薰平的伯父奥野隆担任酒保。六曜社便是这样一间店,是奥野家族的每个人参与其中、共同打造出的差异空间。

准确说来,六曜社其实是薰平的爷爷奥野实的店。它的故事也不是从京都,而是从中国开始的。1939年,初中毕业的奥野实离开故乡京都独自前往“满洲”,就职于一家商社,战败后失去了工作,为了糊口,1946年,22岁的他利用简陋条件,在沈阳街头开了一个小小的咖啡屋台,经常光顾的客人中,有一位在“满洲”长到了20岁的女孩,名叫小泽八重子,后来成为薰平的奶奶。奥野实和小泽八重子在“满洲”定下婚约,随后一起回到京都,1950年,两人在河原町找到一间战前经营的地下咖啡店,便接手下来,继续它从前“六曜社”的名字,再次开始了咖啡馆的经营——彼时“咖啡馆”的称呼还没在京都人口中成为习惯,人们还是把它叫作“喫茶店”。咖啡作为一种舶来品,在明治维新之后逐渐进入京都人的生活,到了“二战”爆发前的上世纪30年代,以进进堂、smart咖啡、筑地、云仙、静香、猪田咖啡等延续至今的喫茶店相继开业为标志,京都的喫茶文化已经成为文化人之中的流行。六曜社开业的那一年,正好遇上战时禁止输入的咖啡豆解禁,虽然仍是入手困难的奢侈品,但因战争受到重挫的京都喫茶业,又重新进入了飞速发展期。当时的六曜社,和今天的地下店布局几乎没有差异,在略微昏暗的光线里,墙上装饰着各种现代绘画,长条吧台前总是热热闹闹——此时的河原町三条是京都最繁华的商店街,被称为“西边的银座”,电影院、剧场、柏青哥店和餐饮店等流行事物都集中于此,六曜社的生意也不错,以城中画家和美术大学学生为主,作家、记者和学者也常常光顾。

关于这个时期的六曜社风景,从作家濑户内寂听的文章中可以找到一些线索。当时还不到30岁的濑户内寂听在京都一家出版社工作,是六曜社的常客,她在一篇文章里写道:“起初是被同事带去的。店内不是那种男女约会的偷偷摸摸的氛围,而是在这个场所里的全部人共用的自家厨房一样的安心感。无论什么时候,总是有很多客人,点一杯咖啡坐上好几个小时也不会被赶走。在这里发生的虽不是什么高深的谈话,但大体都是感觉相似的人:有点儿文学青年气息的、未来要成为画家的。店里感觉非常好,咖啡也好喝。老板直率而冷淡,不与客人喋喋不休,我没跟他说过话。”在濑户内寂听的形容里,六曜社的初代店主奥野实,是一个不怎么亲切的人,总是坐在吧台深处的固定位,一旦有客人点单,就会静静站起来泡咖啡。店里还有一台流行唱片机,终日放着爵士和民谣,由于当时的黑胶唱片对个人来说还是奢侈品,因此也有不少客人专程前来点歌。

60年代,随着安保运动的发展,京都也成为“学生运动的街道”。热血澎湃的京都的大学生们,把六曜社当成了据点,等候与人碰头、进行民主讨论,从游行中疲倦归来,面前总是摆着一杯六曜社的咖啡。那是没有手机的年代,六曜社还发明了一种留言用纸,专供客人互相留口信。当时日本人口中有“东之风月堂,西之六曜社”的说法,都是文化人和学生运动活动家聚集的代表空间,遗憾的是,新宿的风月堂在1963年就关门了,只留下了六曜社。其实六曜社的经营也并不是那么轻松,尽管在最繁忙的时期店内同时有十几个打工的店员,但因为座位不多,大多数客人点一杯咖啡便坐上两三个小时,店内翻台率极低,有一段日子,奥野实要偷偷做一些诸如房地产中介之类的兼职来补贴家用,才勉强撑了下来。

开店18年后,1968年,已经有了三个孩子的奥野家,熟客也越来越多,地下店渐渐不够用了。奥野实又租下一楼的店铺,把喫茶店搬到了更加宽敞的地上店,地下店则改为晚上营业的小酒吧。生意顺遂,到了70年代,六曜社已经在日本全国范围内都有了名气,成为代表京都的喫茶店了。

六曜社咖啡店:三代人造就的茶文化2但奥野薰平的爸爸奥野修,也从没想过要继承六曜社。作为一个大家庭里的第三个儿子,注定了他可以自由自在地活着。1952年出生的奥野修,如今是在维基百科上也拥有条目的名人,但这和六曜社没什么关系,他的主要身份写着:日本创作歌手。下面详细列举了他曾经组过的乐队和发行的十几张专辑。中学时代的奥野修,第一次从收音机里听到了鲍勃·迪伦的歌,从此一发不可收拾,1969年,他从高中退学,前往东京实现音乐梦想,一边打工一边进行乐队活动。但也和那个时代大多数理想青年一样,虽然发行了几张专辑,有一些小小名气,但终究不能靠音乐生活。1975年,奥野修回到京都,一边打着零工,一边继续音乐演出活动。某天一如既往坐在六曜社喝咖啡,曾经对他的出走表示“既然走了,就不许回来了”的父亲,突然松口道:“与其这样吊儿郎当地过日子,不如来六曜社帮忙吧!”当时的六曜社,由奥野修的父母负责地上店的经营,二哥也在帮忙,大哥奥野隆则接手了地下酒吧。奥野修思虑片刻,觉得未来也不会轮到自己继承这间店,权当积累生活经验,于是答应下来,开始了在地上店洗盘子的生活,洗了两年盘子,才终于被允许冲泡咖啡。

日本的喫茶店风潮在1981年迎来了高峰,全国共计将近15.5万家,京都达到了史上最高的5000多家,此后逐年减少。六曜社也迎来了经营下滑的时期。此时的奥野修开始对咖啡豆烘焙发生了兴趣:一直以来的六曜社,使用的是京都其他咖啡烘焙店的熟豆,将几种豆子混合在一起,经过自己口味的调整,成为六曜社独自的味道。但奥野修渐渐意识到:咖啡的味道,在生豆和烘焙环节就决定了80%,后续环节无论如何进行调整,都无法主导味道。在当时的京都咖啡界,个人烘焙还未兴起,很多烘焙店的方法都是企业秘密,奥野修不死心,独自走访了京都、大阪和奈良各地的咖啡烘焙店,终于得到一些指导,完成了“烘焙修业”。1986年夏天,奥野修决定在午后开始地下店的营业,以自家烘焙咖啡一决胜负,同时,他在家里建造了一个烘焙小屋。今天六曜社地下店提供的咖啡种类,就是从那时的摸索中延续下来的:两种类的混合咖啡豆,一种深煎豆和三种中深煎豆的混合,以及三种中深煎豆的混合;同时,又有来自埃塞俄比亚、哥伦比亚、巴西、印度尼西亚、古巴、墨西哥等世界各个产地的单一烘焙豆,以中深煎豆最多,其次是中煎豆和深煎豆。美穗子的手工甜甜圈也出现在店里,原本是做给薰平吃的小零食,因为朴素的味道和咖啡很搭,成为菜单的一部分。从一开始,地下店的主角就是手冲咖啡,为了保持咖啡豆的新鲜度,每天进行烘焙。

六曜社咖啡店:三代人造就的茶文化390年代,泡沫经济来袭,京都各个领域的个人经营店受到冲击,喫茶店也不例外,每年都有老店倒闭。1999年,星巴克在京都开了第一家店,至2005年开到第14家,外资店和廉价连锁店快速入侵京都,但奥野修不为所动,始终坚持自己的步调,在大量生产、大量消费的世道之中,将咖啡作为一种作品,如同他对待音乐的态度。咖啡豆的贩卖,他只接受电话订单,有人劝告说:如果增加网络渠道,销量会激增。但他拒绝了,说提供缓慢时间的地下店营业才是本分。就连店里的咖啡豆也不会提前包装,客人要购买,就得再花几分钟等着装袋——这么做也是为了保证咖啡豆的新鲜。购买咖啡豆要等,冲泡咖啡也要等,在奥野修的观念里,这样的“非效率性”才是喫茶店的性格,这里是一个“人们生活的逗号和句号一样的存在”。也是这种京都典型的职人做派,令奥野修渐渐吸引了一大批忠实粉丝,客人络绎不绝。后来京都不少年轻的咖啡店主,在采访中都会谈及:受到了六曜社的提携,或是,从奥野修那里得到了不少影响。六曜社的地下店渐渐取代地上店,成为主要的盈利来源,但即便成为二代目,奥野修的音乐活动还在继续,每晚烘焙结束后,他还是会弹弹吉他,又出了几张专辑,偶尔还会参加一些音乐演出活动。在他心里,咖啡豆的烘焙和音乐创作有某种通感,都是需要竖起耳朵,用感性去理解事物的事情。

出生于1983年的奥野薰平,是奥野修的独生子。兴许是自己经历过自由的生活,奥野修也并不想强制儿子的人生,从未提过要他继承六曜社。薰平进入咖啡的世界完全是个偶然。高中毕业后,他未能顺利进入职业棒球领域,也没有兴趣考大学,一时失去了人生的方向。受到父亲的影响,他也热爱音乐,但这已经不是理想主义的时代。做了一阵子靠父母养活的无业游民,薰平心中越来越慌,心想人生不能这么继续,还是先随便找个工作吧,正好看到了前田咖啡招聘店员的广告。先去打个零工,一边寻找和音乐有关的机会,他如此想着,却从打工者变成正式员工,这份工作干了7年半,最后当上了店长。

“如果没有前田咖啡,我就不会继承六曜社了。”薰平说,1971年创业的前田咖啡,在他加入后不久,经历了一次两代人的交接。二代目店主前田刚,接手后立刻进行改革,颠覆上一代的家庭作坊式经营理念,不断扩张规模,积极参加推广活动提高知名度,把视线从街区住民转向观光客,很快就开了十几家分店。前田刚很欣赏薰平,邀请他参与自己的扩张事业,薰平也在这个过程中,渐渐理解到了家族咖啡馆的意义,对六曜社有了一些想象:“我当然也很尊敬前田咖啡,觉得它做了了不起的事情。但我看着前田咖啡代际交换的样子,一边确认了自己心中理想的喫茶店——绝不是要扩大,而是要继续。要站在自己亲眼确认的范围里,带着责任感为客人提供宝贵的时间。”

2006年,83岁的奥野实在心脏手术的次日,因脑梗塞发作去世。由薰平的奶奶八重子接管了地上店。地下店仍然分别由父亲和伯父负责不同时段。奥野家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薰平终于确信了自己有朝一日要继承六曜社这件事。两年后,薰平辞去了前田咖啡的工作,但没有立刻回到六曜社,而是开了一间自己的咖啡馆。他心里想:“六曜社有半个世纪的历史,这份历史是和客人共同打造出来的,因此要尊重它,这里是一个我继承之后不可以改变的场所。但我心中理想的咖啡店形态,并不能完全在六曜社得以实现,例如蛋包饭和拿坡里意面这些食物,如果出现在六曜社的菜单上,一定会有客人觉得——六曜社变了,明明是个喝咖啡就足够的地方。既然早晚要继承六曜社,在那之前,为了让自己不后悔,先去开一家理想的咖啡馆吧。”于是,26岁的薰平开了“喫茶feカフェっさ”,如同乱码一样的店名,其实是他的理想:既有“喫茶”也有“咖啡馆”,有汉字、英文、日文平假名,还有代表外来语的片假名,不同语言和概念混在一起,寓意着这里是一个“打破喫茶店和咖啡馆之间的区别,一个男女老少聚集的自由场所”。

“喫茶feカフェっさ”只开了三年半,奥野修突发心脏病被送进医院,六曜社地下店关门整整一个月。奶奶八重子年纪越来越大,地上店的传统形式和经营理念已经跟不上时代,熟客高龄化,新客人不来,经营状况十分严峻,连年处于赤字状况。只能由自己来守护六曜社了,2013年6月,30岁前夕的薰平关闭了自己的咖啡店,回到六曜社,接手地上店的经营。

回归的薰平,暗自庆幸离开六曜社的这11年。因为有了在前田咖啡工作和自己开店的经历,接触到了外面的世界,被教会了他人的思维方式,才能够以客观的视线打量六曜社,看到在这里欠缺的东西。只有知道六曜社不行的地方,才能够将这家店继承下去。薰平首先对经营进行了改革,他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爷爷去世之后,一直以奶奶为中心负责店里的事情,她过于严厉的管理风格,毫不顾忌客人感受就对店员发火的管理方式,让年轻的客人难以接受:这里不是我们所期待的场所。薰平的做法是:客人视线。不是由六曜社来决定客人待在什么样的空间里,而是从客人的角度去理解他们希望在这里度过怎样的时间。他终于明白了出生在一个喫茶店的家庭带给他怎样的恩惠:小时候坐在地下店的吧台尽头的经历,被父亲常常带去其他店里打发时光的经历,令他自小就拥有了客人视线,他知道,做什么能够让客人开心,感受到一间喫茶店的魅力。

六曜社咖啡店:三代人造就的茶文化4六曜社的待客之道隐藏在每一个细节里,即便人们都坐在沙发椅上正对着桌子,咖啡杯端上来,也微妙地摆放在不同位置。这是经过认真思考的结果:要放在哪里,客人才能更顺手地将杯子拿起来。如果这人只是坐着,那就应该放在中间偏左的位置,如果那人摊开一张报纸在读,就应该放在更靠他左手边的位置。诸如此类,客人会因此感受到在六曜社有种奇妙的舒适感,却说不上来原因为何。

8年后,六曜社已经拥有了一批全新的年轻客人,尤其是遇上寒暑假,店里几乎全是学生,不乏穿过城市专程前来的许多人,和朋友聊天,进行一些讨论,或者只是优哉地休息。几十年前店里的喫茶文化,在如今的年轻人身上依然作为一种趣味延续着:他们并不只盯着手机屏幕,也不埋头于电脑之中,而是和一个具体的人一起面对面坐着,时间和空间作为一种价值被提供。

在咖啡店激战区的京都,为了能够存活下去,不进行更好的进化可不行。薰平的另一个变化是,2019年,他将地上店的混合咖啡改为自家烘焙,味道稳定,成本也能节省一些。他被允许进入父亲的烘焙小屋,同样的机器,两人分时段使用,父亲在晚上烘焙,他在早上烘焙,两人在温度、火候和工序上,使用完全不同的方法。地下店的咖啡豆,是奥野修喜好的口味,易于入口,大众容易接受。地上店的咖啡豆只有一款,味道延续了始于奥野实的六曜社咖啡味道,也是京都喫茶店最初的味道:因为没有条件精选农园,都是从批发商那里进货,咖啡豆有些粗糙,经过深煎烘焙之后,酸味和涩味混在一起,加上牛奶和砂糖一起饮用,是从前的京都熟悉的复杂口感。薰平将这种“复杂口味咖啡”的印象保留下来,只是更加精选豆子,力求让复杂口感也更加顺口,也能赢得年轻人喜欢。如今的年轻人更喜欢清澈口感的浅煎咖啡,他们初次喝到地上店的混合咖啡时,多少会惊讶一下,但这就是六曜社的熟客们心中的味道。“更深一点来理解,喫茶店就像家庭料理,既不是高级的怀石料理,也不是法式料理,不是在特别时间享用的料理。”薰平说,“就像妈妈每天做的饭一样,就算不那么好吃,也是作为‘妈妈的味道’而留存于记忆里,令人怀念。不会觉得它不好吃,反而会觉得是让内心感到安心的味道。”

但就像要开一间咖啡馆开证明自己的理想一样,薰平对烘焙也是有自己的理解的。为了表达自己的烘焙理想,他偷偷开发了一个“6448COFFEE+ESSENCE”系列,是他独创的混合咖啡味道,以体现豆子的个性为追求,不迎合大众口味,让人喜恶分明的存在,是为了对咖啡豆更讲究的年轻客人烘焙的。为了维护六曜社日常的味道,薰平并不将自己的咖啡豆放在店里卖,网络是唯一的销售渠道,有时他也会参加一些咖啡活动,就在那限定的一天里,可以喝到一杯他亲手烘焙、亲手冲泡的“6448”咖啡。“6448”这个名字里有六曜社血脉:它利用了从前传呼机的玩法,是“六曜社”几个字的数字表现方法。但它又有着和六曜社截然不同的性格:六曜社的地上店里永恒是一个味道,而“6448”的味道几乎没有重复过,依据薰平每个时期感兴趣的咖啡豆不同,时常在变化之中。渐渐也有日本各地的一些咖啡店委托薰平替他们定制烘焙咖啡豆,他乐在其中,向更多人传达咖啡豆的魅力,是他在六曜社之外实现自我理想的一种途径。

薰平继承六曜社之后,还发生了一件大事,2014年,他买下了自开店以来一直租用的店铺。这一带地价不菲,面对将近2亿日元的售价,他咬了咬牙,去银行贷了25年的款,虽然内心有些不安,却还是决定一生站在六曜社里,他心里有一个新的目标:要将六曜社变成“延续100年的喫茶店”。

薰平想守护的,不只是六曜社这一间店,更是京都的喫茶文化。2010年后,第三次咖啡浪潮席卷日本,精选咖啡豆、讲究烘焙和冲泡手法成为新的时代特征,新世代的咖啡店在京都接连开业,均以“××咖啡馆”命名,“喫茶店”似乎成了代表过去时代的怀旧词汇。但对薰平来说,喫茶店是不能够被取代的。在这里,人们并不追求有话题的咖啡豆和流行的器具,也并不匆匆买上一杯咖啡就离开,喫茶店等同于一种时间——阅读报纸的时间、读书的时间、学习的时间、和朋友见面的时间。从心情上来说,它是人们生活中一个随时可以摁下的重启键,辞掉了工作、对接下来该怎么办感到迷惘的时候,感到疲倦的时候,想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的时候,喫茶店就是过渡的场所。这个空间像一根栖木,在事情与事情的间歇里,让人们得以喘息。在凡事追求效率、便利和省事的数字化时代,人们渐渐失去了对时间的感觉,“例如拍照,立刻就可以通过液晶屏幕进行确认,不喜欢的话随手就删除,但在从前的胶片时代,等待照片洗出来需要时间”。这样的等待意味着什么呢?薰平说,是时间的价值。“经过时间洗出来的照片,如果不好,会很失望,如果很好,会很开心,那种心情是很明显的。像这样对于事物的价值感,在如今的时代变得很薄弱。”又例如与人见面这一行为,人们通过手机即时联络,连迟到也变得司空平常,而这在从前并不是很容易的一件事,要先回一趟家,打一个电话,相约“几点在某地集合”,集合时间很重要,错过了就很难再遇到。而集合的场所,通常就是喫茶店。薰平希望通过六曜社,表达一段没有被数字化时代所改变的,尚是古老的、机械式的、感情丰沛的时间。他看着如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的外带咖啡专卖店,有时候会不太理解:哗地一下来了,哗地一下买好了,哗地一下离开了,如同车轮转动一样,在这样的时间里究竟留下了什么?他不能理解省略掉接客环节的自助式餐饮店,也不能理解电子支付,认为从客人手中接过现金,相互表达谢意,这种动作的往来,是一种重要的交流。因此在六曜社,人们只能使用现金支付。这种不便利性,还体现在他没有开设任何SNS账号,主页上甚至没写电子邮件地址——也不是拒绝联络,只是一种表白:在六曜社,现场的东西远远更为重要。

六曜社咖啡店:三代人造就的茶文化52020年的春天,新冠疫情在日本流行,政府发布紧急事态宣言后,许多餐饮店都进入临时休业状态。但六曜社一天也没休息,它有不得不开着门的理由,“客人数量是让人哭泣程度的减少,但这之中,仍会有每天到来的熟客说:谢谢你还开着门。上了年纪的人,出不了门,待在家里什么都做不了,好容易来一次,会对我说:还是在六曜社待着比较舒坦。也有人不敢来,抱歉地打招呼:真是对不起,最近都不能去了”。薰平更加强烈地感觉到,不仅是六曜社,喫茶店这种存在,是人们生活的一部分,他不想夺走因为来到这里而感到快乐的快乐少数人的时间。

疫情以后,六曜社还有一个小小的变化,为了回应那些“最近喝不到六曜社的咖啡了,怎么办”的外地游客,薰平最近开始了咖啡豆的网络贩卖,将父亲和自己烘焙的咖啡豆都放到了主页上。但主要目的也不是提升业绩,仍然是家庭式的、小规模的,仅仅一个月后,就已经达到了稳定的购买量,他不希望订单继续增加,那样就应付不过来了。无论爷爷、父亲,还是自己,都没有通过这间咖啡馆赚到许多钱,三代人从这间店里感到的价值,都不来自于此,而是一种更够长久存在的、和时间有关的价值。

六曜社70岁了,经常光顾的客人,时间最长的也是70年,不止一个,年龄都在90岁以上。客人中也有一代、二代和三代,一些人是看着薰平长大的,一些人小时候被爷爷奶奶带着来,长大后也成了常客。对六曜社来说,这就意味着“好的时间”。薰平继承下这间店,是一种“将他们的时间的继续”。如今,地上店也常常坐着薰平的熟客,有的人来了好几年,从未交谈过,他在内心默默猜测:是大学生吧?都在干些什么呢?不知不觉哪一天,那人的身影突然消失了。他又猜测:是毕业了吧?去别的城市了吗?就这样又过了一年,对方突然再次出现了。从此时开始,才有了第一次搭话:“好久不见呢!”那人为自己能够被店主记住感到惊讶,也说起自己的经历来:“我因为就职的原因,去东京了。回京都旅游,第一站就是六曜社。”这样真实发生在六曜社里的故事,是深深吸引着薰平的心的,一种人与人之间的联结。

薰平每一天都过得相似:早上11点到下午2点,在烘焙小屋里烘焙咖啡豆,然后来到六曜社地上店,从下午3点到营业结束,一直站在吧台里手冲咖啡。如今在新生代的咖啡店里,咖啡师和烘焙师通常是两种职业,但他坚持要参与每一个工序,认为这是一种对咖啡的责任感:进行烘焙的人,最知道自己的咖啡豆应该怎么冲泡,还能和客人进行更多关于咖啡豆的交流。京都的许多老铺喫茶店,仍然面临着无人继承的局面,六曜社的运气很好,薰平确信会一生将这份工作继续下去。但他也面临着新的课题:2017年,91岁的奶奶病倒了,从地上店消失了踪影。2020年12月,伯父奥野隆也因为上了年纪,从地下酒吧引退。可以肯定的是:未来有一天,父亲也会引退,而薰平是一个独生子,“奥野系”的家族形式终将会在六曜社结束。因此,薰平将六曜社进行了法人化,除了留下那些几十年来共事的店员之外,接下来更重要的是寻找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来做这件事。回到六曜社的第八年,他终于有了世代交替的实感。

继承六曜社这件事,尽管并非薰平最初的理想,却成为人生的一种隐喻:即便不是主动追求的事情,也可以成为最好的风景。那是每天站在吧台里,客人的视线无法感受、只有薰平才能看到的风景:这一桌正在对话的两人身影,那一桌独自阅读报纸的身影,对面还有一个正在打瞌睡的身影……终日在繁忙之中,内心慌慌张张,感知风景的时刻不会一直存在,但一定会在某个偶然时刻袭击他,那时刻他也会突然停顿几秒,凝视着眼前的风景,感到内心得到了治愈,从而真心实意地发出感叹:“做这份工作真好啊,我想守护这样的时间。”

那是被人们称为“日常”的风景。在奥野薰平高中毕业那一年,那段无所事事的时光,周围的朋友顺利进入大学,或是在快乐地工作着,对于只能做啃老族的自己,薰平感到很悲惨,陷入消沉之中。为了逃离这种情绪,他常常独自在鸭川边散步,看着蔚蓝的天空,才又稍微觉得自己能做点儿什么了。对于其他人来说“不过是天空而已”,在当时的他的眼里,却有着无与伦比的美丽与晴朗。原来普通生活着的人,很难察觉“日常”的美好,他在那时意识到了这件事。六曜社的风景便也是这样,明明是极为普通的日常,却是最值得感激的时间。“普通”与“日常”,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是很好的事情———这是薰平站在六曜社里,时时在提醒自己的事情。 咖啡咖啡豆烘焙研磨时光咖啡馆咖啡器具咖啡的产地烘焙甜品咖啡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