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零雨:《田园/下午五点四十九分》
作者:孙若茜零雨与她的诗集《田园/下午五点四十九分》
“诗的耕耘,就像田园的耕耘,为人类造就生存的美学。草屋、篱落、田畴,至今看来,仍是富含逻辑与深意。人类无法脱离这种基本的耕耘。我重新对这种生存美学感到心动。或者说,它一直在我心动处。”台湾女诗人零雨在诗集《田园/下午五点四十九分》后记中这样写道。
零雨常年频繁地乘坐火车往返于台北和宜兰之间,火车成就了她一部分创作的灵感、过程甚至空间。直到贯穿两地的雪山隧道开通,她才慢慢地离开了这样的交通方式。多年在火车上累积写下的诗作,组成了第七本诗集《田园/下午五点四十九分》。
等待列车的时间,车窗外或静或动的远景,山、云、海、树、田、菅芒花、黄泥路……火车往复,因此它们反复出现在诗中。诗人观察着“果实如何转绿/转黄而不发出/一点声响”(《光线》),“河湾过沙洲为何/那么平静”(《河弯过》),“阴面阳面对比的时候/云层里为何有人唱歌?”“为何这样就有了/绿色?”(《土崙》)台北与宜兰间的这一段路程有一种近乎原始的美感,景致本身虽然不是零雨想要书写的全部,却或许是一个入口。进入后她告诉我们,“无关于心灵的那些物件——/不如一个盆栽/关于心灵的那些——/不如一棵树”(《盆栽》)。
“‘原始’、‘原野’、‘野性’这些字对我有莫大的吸引力,仿佛是在追溯一种最古老、最纯粹的遗传基因。它提醒我,人类不是主宰,人类只是宇宙万物中的一分子。”零雨说,这让人的视野更宽广、生命内涵更博大。如同《庄子·马蹄篇》中叙述的远古人类的理想社会,“禽兽可系羇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在她看来,这种人与万物混同合一的世界,除了是一种理想社会的表述以外,也可以指涉是一种原始的生命能量。人类的文明愈发展,原始的生命能量愈减弱。
“庄子在那时,已有这种警觉了。只是,这种生命感一直在消失中。”零雨认为,原始的生命能量和诗的能量,是联结在一起的。她曾在出版前一本诗集《我正前往你》时就提到过:“一首诗之所以触动我,往往是生命能量在作用。至今我读《老子》、《庄子》,仍会触动,是因为它们的能量强大。我常想,如果人类在内心深处长存一份宇宙洪荒,回到大地原本的样子,人类就不会被科技理性所捆绑,而人的生命内涵也将会更为丰富博大。”
诗集《田园/下午五点四十九分》
我们可以直接在诗中读到“消失”二字,比如:“我要吃黄泥土/我要吃饱饱的黄泥土/我的黄泥土逃跑/到前面的尽头/我的父祖们站在那里/他们不理人/他们说:‘我们正在消失。’/‘包括我吗?’/‘包括那辆痛哭的马车/还有车上白色的眼睛。’”(《黄泥路》)又比如:“我的田园。/正在努力/从时代中爬出来/被异化。被拍卖。被焦虑/采茶者和机器合谋——/歌声消失……”(《田园》)
这应该可以看作一种对人类原始生存状态与田园美感被破坏的追悼,但这依然不是全部。零雨告诉我,很多人读了她的诗都会认为她热爱田园乃至生活孤僻不可打扰。的确,她的生活比大部分人简单,近10年来家里没有电视、电脑,她在家中只是看书、听收音机,却也觉得发生在身边的事情,自己并没有漏掉。但其实,她喜欢都市,从不摒弃都市文明的便利性,因为在台北长大,刚到宜兰生活的时候也并不太习惯,慢慢地努力改变看待的眼光,才得以在两个地方都能取得心理上的舒适而变得平和。
就像她喜欢在阅读中追索早期原始的人类怎样在大地上生活,发现睡觉时都要防备野兽的他们,并不是真的居住在我们想象中的乐园,因而可见每一个时代都不是盛世。只是被消费社会深化,被娱乐享受消磨出的太文明的那种生命力,对她来说就好像缺少了某种力道,比如她在说“这座田野越来越理性了”(《田野》)和“为了礼貌你说了这些谎话/算了反正这与人格无关”(《礼貌》)时,你能听出一些态度。
因此,所有看起来是哀悼、批判乃至反讽的都不是真正的重点,零雨始终努力让自己保持不将诗的伦理学倾向非黑即白的二元控诉,甚或遭受意识形态的捆绑。对她来说,几乎一切事件都是生活的表象,重点是生活的核心要和创作联结在一起,她觉得创作就是让生命重新成长。什么是生活的核心?她说:“你会一直想要知道,生命是什么东西。”“一直想要知道”是让自己保持追问的状态,以永远不会走到一个界限。
在这样的前提下,我们似乎更容易共情于她对“未完成的美学”的偏爱,在她看来,那是一种中文世界遗忘很久的自然美学。“古人以此作为个人生命与宇宙生命相连接的线索,落实于生活与艺术之中,难以用文字具体说明,也难以分割为概念。因此意到笔随——重在心中的‘意’,而后才借着形象的‘笔’描述出来。并不停留在表面的‘形似’与‘运笔’。相对而言,那是一种未完成的美学,是把人放在自然、宇宙——一个相对无限的位置上考虑。人的力量与自然、宇宙的力量相呼应,借由一种心灵的驱力来创作。”
她解释说,这种让人首先想到“空”“无”二字的美学,往往体现在绘画的留白。最明显的例子,如“八大”、常玉的画——所谓“墨点多无泪点多”——观者必须有对等的心力去补足创作者的“空”与“无”。她认为,在诗歌的写作中,留白的多少虽然也和诗人的个性有关,但更重要的是它还关乎诗歌的想象力。此外,这种美学还体现在音韵的拖曳与语言的有机结构安排。所以古典诗必加以吟唱,才能完全呈现其艺术精神——所谓摇荡心灵。还有,逻辑思维的中断、变形,或在结尾处突然收敛,就为了不使感情直接显豁于表相的语言之中。另一方面,也是用以拉长心灵的感受。这样一来,就产生了一种气韵,一种风致,使读者沉浸其中。
零雨说自己因念古典文学出身,所以在最近的二三十年里一直在消化这些东西。但在欣赏这种美学之外,她认为,中国古典诗过于强调伦理和谐,无法展现现代人类心灵的废墟和苦痛,缺乏内在人性纠葛的矛盾。诗质若过于和谐,往往沦于单调、甜腻和情感泛滥,这个部分得靠西方文学来补足。现代诗人必须表达古典所欠缺的部分,而非一味踵继。某些题材虽是普世的价值,却必须注入当代感和现代精神,才有可看性。她还以为,诗的伦理学不应该过分单一化,应穿插多层次的焦点,以避免落入窠臼。
如果现代诗因受古典影响而依然格外注重音乐性、节奏性,那显然也是一种遗憾。现代诗的音乐性,零雨说,那是一种心灵的节奏。她认为,现代诗之所以打破了一切格律,也可以说是源自一种心灵上寻求自由的要求。
基于这样的要求,她喜欢也希望在现代诗中摒弃老套的语言,而不是仅仅将老套的语言分行而已。“古典诗里面也常会追求新意,也在要求陌生感。因为陌生感产生新鲜,带来惊叹。”她认为,之所以我们回头看时不常注意到古诗中的新意,只是因为距离古典诗的时代太远。同时,西方的东西带来了更大的陌生感,使我们受到的影响也更大。
“现代诗形成了新的传统,我们又希望在新的传统中寻找陌生感。文学作品的复杂是又要陌生感,又不能一味地取巧求新。”她说,“那就好像是巴赫的音乐,在它的时代里并非最前卫,但现在听又觉得听不腻,我想它是有一种宗教感(不是宗教),很简单,剩下最纯粹的东西,是你没办法把它去掉的。你会发现很多诗里面,有很多东西是可以去掉的。我觉得那种纯粹感是我们生命最需要的东西。” 深度零雨生命艺术诗人